用的招數都差不多,阿諛,諂媚,抨擊,打壓,陷害——誰也不比誰更高貴。
在這種常年鬥爭之中,孟家每個人都忽視了自身修為,變得自私可怕,與升鬥小民一般無異。
聽取進度報告之後,老編再次鼓勵李絢:“你去查。不要怕犯錯誤。犯了錯誤,我給你頂著。”
尚方寶劍並不是借口。李絢也想查下去。
孟國泰的六個兒子——總攬大權,神秘莫測的孟金貴;自認為飄逸出世實則剛愎自用的孟金望,一對庸碌無能的孟金平和孟金安;無勇無謀的孟金剛;再加上醉心研究蝴蝶的孟金毅——李絢都看得透透徹徹。
除了小兒子孟覺。
李絢的慧眼,看不透孟覺。
若是按照孟國泰的說法,孟覺的出生令他坐穩了格陵藥業的半壁江山,那他一出生便是沒有受過一點點苦,一點點艱辛的——如此歌舞太平,他大可坐享其成,學城中其他公子哥一般開名車,駕遊艇,辦派對,追明星;或者野心勃勃,與哥哥們分庭抗禮,做出些動作來叫父親注意。
但他都沒有。
孟金貴二十五歲已經深入西雙版納尋找藥材;望平安剛毅二十五歲時已經注定要做一世庸人;而二十五歲的孟覺卻不過是讀一份普普通通的書,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
孟國泰倡導實用論,但讓孟覺自小拜在白放門下學琴。
孟家七少因為工作關係,並不常在長壽山的家中出現。這些都是李絢側麵打聽到的情況。
她並未特別收集,隻是孟覺的消息總是從那些對話中自動跳出來,如他的眼睛,他的手一般,灼灼地烙在李絢心頭。
連雍姐也說:“我們七少的鋼琴,彈得不比那個智曉亮差。”
李絢不相信:“智曉亮可是格陵之光。有這麼好?”
“我不說假話。若是趕上七少心情好,又在家,一定會彈。到時我帶你去聽一聽。”
可一直到最後,李絢也沒有聽過。
遞交第二次進度報告時,老編對李絢梳理出來的人物關係大為讚揚:“以前隻是聽說,原來孟國泰真有這麼多紅顏知己。”
李絢苦於線索中斷:“可惜都拒絕采訪。”
“哎呀,教導得這樣乖。”老編不禁深深向往,“李絢,你看,孟覺是幾幾年出生。查下去。”
不錯,一九七八年之前,格陵沿用大清律例,允許一夫多妻。即使在七八年後,擺一圍酒席,買一身珠寶,還是可以哄得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沒名沒分地跟著他們。
孟覺便是在這畸形關係下出生,與孟金貴的女兒孟薇幾乎同歲。
李絢常常想——若自己是私生子?哪怕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絕不會快活。
但孟覺總是快活的,他笑時露出的一對酒窩,令李絢驚訝。
難怪孟家的孫小姐孟薇總也看不慣小叔叔,覺得他的快活惹人不快。仗著有父親倚仗,也不管學端的編輯還在玄關未曾出門,就對小叔叔嗬斥:“全家隻有你處處針對我。”
但孟覺隻是笑。他坐在大哥身邊,一笑,麵上酒窩便顯得極深:“孟薇,誰也不會和你過不去。如果不開心,找找自身原因。”
他真是那個坐在玄關揉眼睛換鞋子的年輕公務員嗎?
所以李絢的慧眼,越來越看不透他。
越是看不透,越是想研究。
老編還在說剛才的話題:“……到了現在,不用酒席珠寶,隻一張無上限信用卡,還不是可以做得到?時代在變,但男女關係的核心沒有變。”
李絢回過神來,接道:“有錢人隻把女性當做戰利品。現成例子擺在這裏。”
老編道:“那又如何?你們這些小女生哪,還不是心心念念釣個金龜婿。”
唐虹插進來道:“不,我們想要的是有能力的伴侶。會賺錢,是能力的表現。”
“好好好,我們不抨擊當代這種能力與金錢等同的價值觀,我隻問你們——如果恢複一夫多妻製,你們兩個可以一起嫁給一個高帥富呢?他絕對有能力同時照顧你們兩個,你們願不願意?”
唐虹與李絢異口同聲:“不願意!”
“那如果他先和你結婚,”老編指著李絢,又指指唐虹,“然後遇到了她,覺得她才是真愛,於是付一大筆贍養費讓你離開,轉而和她結婚呢?”
李絢反駁:“那就不是真愛。我一分錢也不會要。”
老編端著茶杯飄然離開:“又要錢,又要人,又要心。沒有人,沒有心,連錢也不要——傳統女人要求的比你們現代女性實在多了。”
唐虹罵了一句:“我就不信沒有好男人!”
“這種男人當然是有的。”李絢推一推鏡架,“我們今年的選題裏就有十七個——還不算多金專情的男配角。”
你如果和李絢一樣,從小是被人喊“拖油瓶”長大的,便知道一雙慧眼多麼要緊。
而這一雙慧眼在人浮於事的職場又是多麼珍貴。
李絢在孟宅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接觸到的人越來越多,聽到的話也越來越深。
這一切,都是因為孟國泰越來越喜愛李絢。
李絢豈敢讓這喜愛演變成狎昵。
自從出了孟金望那檔事之後,她更加謹言慎行。即使孟國泰留她吃飯,也絕不會同桌:“已經不止一人說過我吃相難看,不敢敗了您的胃口。”
孟國泰道:“那很好。你自便吧。”
孟家的前廚幹淨敞亮,窗邊置著一張小小的邊台,椅凳舒適。
孟金望在書中寫到,這張邊台專用來接待人客吃工作餐。
雖說是工作餐,盛菜全是用正宗景德鎮出品的碗碟,半透明的瓷色,襯得那菜肴愈發誘人。
這種待客方式,並不會使李絢覺得卑微,相反,她很快與孟家的下人打成一片。
一次她無意中提到自己喜歡吃咖喱,第二天桌上便有一份色澤金黃的咖喱牛腩。
她嚐了一口,不由得嘖嘖讚歎——連孟家的廚子都是傳奇。
一抬頭,見雍姐進來交待:“荔枝盛一盤準備好——難得七少回來吃飯。”
李絢與她也混得熟了,於是笑道:“要我幫你剝殼麼?”
雍姐擺擺手:“不用。七少喜歡自己來。”
說完便出去了。
後廚將飯後水果準備好,放在前廚正中的流理台上。
李絢看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大戶人家,在四月間還不是吃蘋果橙子梨?荔枝是反季節水果,雖然少見,但也不珍貴。
她很快吃畢起身,見後廚還忙得不可開交,燉補品,便說了一聲:“我幫你們把水果端出去好了。”
服侍用餐的雍姐見是學端的李編輯端荔枝出來,先是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對她眨一眨眼,示意先放一邊。
孟家兄弟正在討論孟金剛的婚事安排,個個都爭著發表高論,絕不放過譏笑貶低親生兄弟的機會。
李絢知道他們家這段公案纏夾不清,隻是看了早已停箸,正低頭發短信的孟覺一眼。
藥監局離長壽山很遠,他甚少回來吃午飯。上次見他還是三天前,他送小侄女蘇瑪麗回來,那小女孩纏著他撒嬌:“小叔叔,別忘了給我買猴乖乖。”
他對待蘇瑪麗和孟薇兩位晚輩,態度截然不同:“好,一定不忘。”
她轉身要走——
“怎麼可能連你也找不到。”
她聽見孟覺突然發難,矛頭直指大哥。
雍姐正要給孟金貴盛湯,他一揮手擋開:“怎麼?我事事要向你彙報?”
孟覺冷冷道:“原來你做不到。”
孟薇也在飯桌上,一拍筷子正要出聲,被父親喝止:“阿薇,吃你的飯。”
兩人都有火氣,一對上腔,其他兄弟立刻不說話,專看他們互鬥,津津有味。
李絢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這氣氛與自家何其相似。
一張大八仙桌,坐著四五個兄弟姐妹,時而群體亂鬥,時而捉對廝殺。
其他人比起參與,更愛做壁上觀。
隻不過人家鮑參翅肚,她粗茶淡飯。
孟覺起身,將餐巾扔在桌上:“你們慢用。”
孟國泰親自出聲留他:“阿覺,吃點水果再走。”
“沒胃口。”他竟敢拒絕,“吃不下。”
李絢從未聽過孟家其他六個兒子敢這樣與孟國泰說話。
她低著頭,對著果盤,但眼角並沒有漏過他的任何一個動作——快步走到玄關處,穿鞋,開門,離開。
大門一關,孟金貴即道:“吃啊,為什麼不吃了?老五,替父親盛碗湯來。”
那盤荔枝又原封不動地送回到廚房裏。
一日趁孟國泰心情好,李絢道:“您允許我放幾張照片在自傳裏嗎?”
明豐一直熱心公益事業,前期成立了明豐獎學金,為家境貧困的學生提供國外進修款項。後期進一步設立獅子基金為患有先天病症的兒童提供醫療援助。
這一塊孟國泰並不介意李絢花多些筆墨來寫:“可以。”
傭人替李絢打開陳列室的大門。她得到了自由挑選照片的許可。
每一年,孟國泰都會和獲得明豐獎學金的一眾學子拍一幀照片,留作紀念。除此之外,他也熱愛與病床上的患兒合影。
相架錯落有致地擺放在展覽台上,仿佛隨時會有人來檢閱。
相中人不變的永遠是正中央穿中山裝,回力球鞋的孟國泰。
而他身邊那些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青春被永遠地留在了相片中。
李絢突然醒悟——孟國泰隻喜歡剛剛成年的女孩子。
他的那些老婆,都是二十歲左右生產,便永遠被打入冷宮。
這個發現令李絢鬆弛之餘,又隱隱興奮。
那麼孟覺的母親,也應該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
嗬,找到了。
畢業於格陵音樂學院的朱行素,於十八歲時獲得明豐獎學金,可以出國深造。
但李絢明明記得學端做過大鋼琴家朱行素的專題,她留學時二十歲整。
相片中,朱行素與孟國泰,中間不僅隔著三個人,還有二十四年的差距。
她一貧如洗,他富可敵國。她青春貌美,他垂垂老矣。她才華橫溢,他資質平庸。
朱行素渴望改變命運,那孟國泰要什麼?
李絢也曾懷疑,孟覺的機靈與天賦從何處遺傳得來。他和孟家人一樣,有一對酒窩,頎長身材——因此她不止一次懷疑,孟覺是孟金貴的私生子。
但孟金貴對他態度,親切不足,疏離有餘。
即使是裝出來,李絢也從未見過孟金貴眼中有一絲溫情流露。
走出陳列室,她見雍姐正在撥電話,不知為何出聲問道:“雍姐,馬上勞動節,你們放不放假?”
雍姐等電話接通的間隙,笑道:“我們哪裏得休息?不過老爺會發節禮。李編輯若是來加班,老爺也會封利是。”
這時電話已經接通,雍姐便不理李絢,對電話那頭道:“七少,你那件紅色衝鋒衣找到了。”
李絢的腳步又滯了一下。
李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你為了這個人的一句話,便渾然忘卻自己的身份,停在孟宅的客廳中央,看孟家子群魔亂舞。
這一次,他不過是在電話那頭而已。
他的身世,你查還是不查?
聽取了第三次的進度報告,老編撓撓腦袋:“怎麼沒有新線索。”
李絢道:“實在挖掘不出什麼了。”
“沒查出孟覺的底細?哪怕一點點線索也好。”
李絢扶一扶眼鏡:“我到現在,和孟覺隻見了幾麵,一句話沒說上。”
老編點點頭表示理解:“當然,對這個小兒子,孟家一定隱藏的特別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孟金貴不過是替他守著江山而已。”
李絢苦笑:“我不明白,這些資料即使查出來,也不可能寫在自傳裏,真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李絢,以你的眼光,難道看不出這些資料的價值?”老編道,“‘亡月’可是由你挖掘。給我們帶來多少好處。”
李絢不語。
“你從來不感春悲秋,有什麼心事?”老編問李絢,“是不是在孟家呆的久,有了仇富心理?憎恨社會不公平,沒有給你機會?”
李絢仍不語。
“我不相信你也會心態失衡。”老編道,“別忘了,你如何擺平孟金望。那氣勢呢?你最近很不對頭。”
李絢確實不對頭。
她放棄孟覺的線索,轉而去查孟金貴。
學端在各大公務局有眼線,二十多年前的資料管得又不是那麼嚴,基本上就是放在那裏,任人翻閱。因為沒有人覺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還會對現實有任何影響。
於是給李絢發現,孟金貴當年回格陵做麵部神經修補手術之前,曾在檢疫局做過各種病原體檢測。
自那種遍布瘴氣的地方回來,做病原體檢測也十分正常。但其中兩個瘧原體項目,根本是針對非洲入境者。
“對。我並不是從西雙版納回來。”孟金貴施施然走進書房,那氣勢,完全不像是被李絢捉住痛腳,“我去的就是烏幹達。那又如何,李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