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一《慧眼》(3 / 3)

下一秒,李絢的錄音筆就被砸得稀爛。

她從未見過孟金貴發這麼大的脾氣。

在錄音筆被摔碎了之後,孟金貴才坐下來,笑著對李絢說出一席話,隻聽得她冷汗涔涔。

“以李編輯的一雙慧眼,當然看不上我二弟——那個叫‘亡月’的不入流作家。”

“正因為李編輯哄得我父親十分開心,我才由得你在這裏放肆。不過你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父親對女人的脾胃是怎樣的麼?怎麼還有如此自信,他會保你到底?”

“所以有些事情,即使當做說心事一般讓你知道,也不可能由你隨便寫。”孟金貴又露出那種猙獰的笑容,“抑或,你已經情不自禁,準備站在孟覺那邊?我家這個老七,倒是天生招蜂引蝶——和他母親一樣。”

“李編輯,人貴自知。”

此刻杜麗聰也進來了,沉聲勸阻丈夫:“你也有女兒——不要這樣苛責一個女孩子。讓她走,父親在等你。”

孟金貴輕笑,彈煙灰,起身離去。

孟金貴一旦盛怒,就連孟金望也不敢來保李絢:“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還是要還她明珠的男人呢,多麼可笑。

孟宅位於長壽山山頂道特一號,長長的一條私家路不通公交車,李絢隻能背著電腦包,一步一步地走到半山的車站去。

這條路可真長啊,她想。平時坐在車上倒不覺得。當然了,這麼長的一條路,最適合有騎士騎馬經過,一把攬過落難公主的纖腰,將她擄到哪個城堡裏去。

這個荒誕的念頭,令踽踽而行的李絢突然笑了起來。空蕩的笑聲散落在孤寂的歸途上,非常詭異。

兩道雪白的車頭燈自崖邊轉過來,緊接著出現了一部黑色大車。李絢的笑聲戛然而止——這部車她雖然隻見過一次,但是太熟悉,太巧合,隻因他在車內,整部車就好像會發光一般,令她一瞬間以為騎士來也。

孟覺正是心情好,看見路邊的李絢,令司機靠過去,降下車窗,衝她一笑:“我認得你。你是二哥請來的李編輯。”

“小孟先生,晚上好。”

“怎麼沒人送你?”

“我到麵前搭車是一樣。”

“你等等。”

他自行開了車門,下來,又對司機講:“你送李編輯回家。”

李絢笑著婉拒:“不好吧,我惹大孟先生生氣了。”

對她的善意提醒,他卻置若罔聞。他明明在和她說話,但眼睛卻是在想別的事情,專注又恍惚。見他失神,李絢又重複了一遍:“我惹大孟先生生氣了。”

“是嗎?”孟覺不由得失笑,帶些嘲諷的意味,“所以沒有人敢送你?”

他話說的非常輕巧,非常隨意,但李絢已經知道,他並不怕那個大哥。他並不會與大哥鬥氣,但也不會避其鋒芒:“我正想走走。上車吧。”

回去的路上,李絢其實有很多話要問司機。司機總是知道很多的,她一雙慧眼,一張甜嘴,什麼都套的出來。

但她隻讚了一句:“小孟先生人真好。”

那司機嗯了一聲:“小孟先生今天心情好。”

原來他今天心情好。她再回想剛才孟覺的表情——她十分清楚明白男人在想什麼的時候會是這種表情。

因他心情旖旎,便不由自主散發出來一股旖旎,令不相幹人等都會著迷。

因為李絢生病,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孟家。再去時,發現擺在玄關處的那個花瓶連同賞古架都被移走了。老傭人笑,仿佛非常圓滿,這表情令李絢看不透:“雍姐,花瓶呢?”

“哦,那個。碎了。”

看來貴重的東西不長久。李絢並不以為意,直到雍姐忍不住來和她誇耀:“哎呀,我們家就要有一位小孟太太了。我以為大孟太太已經夠沉穩了,沒想到這一位更是端莊大氣。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凡響。”

“是嗎?小孟先生的女朋友?雍姐,我做傳媒的,你再多說兩句,小心我捅到報紙上去。”

雍姐篤一下她的臉頰:“你是自己人,你不會。”

自己人?李絢笑著推推鏡架:“那花瓶,和她有關?”

雍姐也不避諱:“進門的時候,架子礙著了她。”李絢心想,果然是大家風範,不說是她撞著了架子,倒說是架子礙著了她。“……好在沒有傷到人。不然可就罪過了。”

“哎呀,那不是挺尷尬。”

“尷尬什麼?若是這麼小家子氣,七少也不會看得中。”雍姐道,“第一次上門就有歲歲平安的彩頭,真是好福氣。”

是啊,真是好福氣。

老年人的喜愛並不能維持很久。做完自傳,李絢回到學端,開始後期工作。既然自傳已經告一段落,“亡月”又送了文稿來。

這一稿又與前稿不同。男主角的後宮中多了一名女記者,芳心暗許卻又礙於身份而不敢越雷池。

看到這裏李絢已經臉色鐵青。

再看到後來男主角憑著天下無敵的床上功夫將女記者給——李絢一摔書稿,站了起來。

滿腔怒火塞在胸口,一時間悲憤無比。

她曾經並不在乎這精神上的清白。甚至趕在孟金望之前,主動將自己抹黑送上——但她終逃不脫文人的意淫!

外間有人圍著記者小穀在八卦:“……智曉亮與朱行素的內部演奏會,我看到小孟先生攜女朋友出行。”

“這位小孟先生向來低調得很哪。”有人問道,“是哪家的閨秀?”

“小孟先生不肯說。他隻說‘她未來姓孟’。”

“天哪。憑你也問不出來?”

“他都這樣表態了,還叫我怎麼問呢?”小穀喝了一口咖啡,“可我已經查出來了。”

“快說,少賣關子!”

“我也不便明說。我隻說一點——你們個個都受過她外婆的荼毒。她的優算學法,是高等數學的重要內容。”

大家都不明白。隻有回菁明白過來:“啊,是莫馥君先生。怎麼了?你們難道不知道,格陵對於民國時期成名的學者,向來隻稱先生,不稱教授。”

“正是。她是莫馥君先生的外孫女。”

“他們家也算非常傳奇。莫馥君先生的丈夫是我國自動化先驅,在羅布泊工作時失蹤,他的許多研究成果現在仍是一級機密——你們從來不看科教頻道的探秘節目麼?真無知。”

“回菁,你知道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你釣到金龜婿了?”有人追問小穀,“那你看到莫馥君的外孫女,感覺如何?”

“從頭到腳,沒有一絲瑕疵。”

“這是什麼形容?要我說你這張新辦公桌,也是一絲瑕疵也無——你就回答美不美。”

“你若是見過她真人,便知道有些女孩子確實沒辦法用美醜來界定。若是我們普通人的眼光,一定覺得她不美。但是小孟先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就是天仙化人。”

回菁也問:“數學很好?還是讀的工程學?”

“拜托,那怎麼看得出來。”那記者看到李絢拿著水杯經過,便叫住她,“李絢,你在孟家做自傳,怎麼樣?有沒有見過孟七少的女朋友。”

李絢搖頭:“哪有那個福氣!”

很快,李絢在網上看到孟覺的消息。他和大鋼琴家智曉亮為了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媒體總有辦法要多肮髒說的多肮髒,沒辦法,這年代就是暴露文學大行其事。

後來他們兩個的愛巢也曝光。智曉亮很快做出反應,怒斥格陵媒體缺少社會公德——而孟覺和他的女朋友,不作任何回應。後來朱行素的未婚夫突然曝光,大家便忘了這件事情。

報紙讓讀者看自己編造出來的戲劇。而李絢的慧眼卻看到更多。

他原本也是孤軍奮戰的黑騎士。但他最終還是得到了公主的芳心,連他的母親也回歸了。

孟國泰的自傳大賣。

“有很多沒寫在書中。”李絢道,“所有的原始資料都在這裏。”

“做的很好。”老編將閃存卡收好,“你那裏有備份嗎?”

李絢搖了搖頭。老編到底要將這些資料販賣給誰呢?她心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老編很快離職。又沸沸揚揚傳出來他將那些資料賣回給了孟家,得到一筆不菲的掩口費。

“這麼說,老編才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

唐虹差點一口咖啡噴出來:“他那地中海,豬油肚?別逗我笑。”

主編並沒有拋棄糟糠之妻,一起移民去也。

“虧他有良心。沒有再找個年輕貌美。”

不不不,與良心無關。隻是現代女性不但要有錢,還要有人,有心,有貌。

李絢也收到一封薄薄的信。打開一看,是一張六位數的支票。

她看著支票右下角的印章,手已經不自覺摸上去。

原來愛一個人,連他的印章都那麼迷人——李絢心想。這就是她陪那老人一段時光的價錢了。賣笑,原來這樣好賺。

老編曾經笑她:“沒有心,沒有人,也不要錢。多麼硬氣。”

可李絢卻第一時間把支票兌現,做一個小房子的首付。

然後她將孟金望約出來談新稿:“這本書不會出。”

孟金望以為自己在聽外星語:“什麼意思?”

“你的書一點價值也無。每次出你的書,我都聽得見雨林的歎息。”

“什麼意思?”孟金望根本聽不懂,“李絢,你瘋了嗎?!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的書,最值錢的就是‘孟金望’這三個字。”李絢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但現在連這三個字也一文不值。”

新來的總編未因失去“亡月”這個作家而費神。

他聽說李絢就是做孟國泰自傳的那個女孩子,不禁對她青眼另看。

“李絢,給你一個新選題。姬水二汽經濟弊案已經曝光。我已經和張警司說好,派一名編輯跟蹤采訪。”新老編道,“姬水二汽原廠長薛海光等人涉案已是毋庸置疑。你做個計劃……”

李絢拒絕與他串通:“我做不了。請叫唐虹去。她一向做經濟類選題。”

這一次元氣大傷,要好好休養。

她起身離去。

孟覺結婚那一日,李絢不免也看到了報紙。

一對新人讓小穀攝下的照片,不過是最普通的全身雙人照。

李絢看了又看。新娘並不算高,不算美。但身材曼妙,比例絕佳。一張容長臉蛋上五官沉靜,一襲簡單的白色婚紗保守到隻露出一對小臂,長長裙擺如月光般鋪開,並無任何點綴。

更何況媒體還貼心配上了莫馥君年輕時期的肖像——對,是一幅人物小像,那小像是一位大家的隨性之作,並未落款,隻是在右下角有一枚曾經收藏者的印章——“抱石時慧同觀”。

李絢心想,那一定又是一個蕩氣回腸的故事。

新郎並未笑到多麼開懷。他穿樣式最普通的黑色禮服,打一條最普通的黑色領結,嘴角微微上揚,連酒窩也沒有露出來。

這可是媒體通稿,為何不擺出燦爛笑容,大秀恩愛?

李絢的慧眼終於看懂了這一對璧人。

她並不是不開心。

而是她根本不屑於在一些人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幸福。

他並不是不開心。

而是他根本懂得在一些人麵前一定要斂去光芒,才能保護心中信仰。

她靜靜地將報紙揭過一頁去。

李絢不會告訴任何人——早在你們之前,我已見過孟太太。

那是個晴天還是雨天,她已經完全忘記。隻記得是在孟宅做采訪,而孟國泰心不在焉。

她以為他又要休息,豈料孟國泰叫住正要退出去的她。

“李編輯泡茶功夫一流。”他遲疑一下,“我等會要去見一個人。”

李絢沒有說話。她知道還有下文。

“但這個女孩子我不能在家裏見。到外麵茶室見麼,又怕人多口雜。”

李絢心底通亮,立刻明白他要見誰——脫口而出:“我陪您去。”

孟國泰自己也心事重重,並未多想李絢的失態,帶她去了月輪湖私人會所的茶室。他擯退一眾人等:“拿茶侍的衣服來給這位小姐換上。”

李絢換上一件硬領盤扣的湖水藍旗袍,摘下眼鏡,描了眼線,塗了嘴唇,將長發綰起,插一隻景泰藍的發簪。

她再次出現在孟國泰麵前的時候,清清楚楚地看到這老人眼睛一亮。

“李編輯是蘇州人?”

李絢點頭:“是。”

“那我們還真算是半個老鄉。”孟國泰又問,“你今年多大?”

他竟然從來沒有問過這美女的年齡。

李絢並不害怕,坦蕩回答:“六月份便三十整了。”

她與孟覺同月同日生,差了整整五年。

孟國泰有些失望地嗯了一聲,不再作聲。

小小的茶室內,有一座嫦娥奔月的黃楊木座鍾。

這種老鍾沒有秒針,連時針與分針都走得無聲無息。

李絢便燙過茶杯,專注為孟國泰泡一壺壽眉。

門外響起兩種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重,一個輕;一個快,一個慢。

嗬,她已踏蓮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