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知道還得了。”琤琤舔著手指上的奶油,“那可真是稱心如意了。”
她們好久沒有同睡一張床了。
朦朦朧朧中,杜麗聰聽見琤琤哎喲一聲,立刻驚醒。
“怎麼?”
“腿抽筋了。”
杜麗聰連忙起身:“哪一隻?”
“左邊。”
她把琤琤的腳抱在懷裏,揉了好久。
琤琤在黑暗中突然道:“麗聰。你哥不該對你說阿梓的事情。”
“我相信你沒有殺他,那有什麼可怕。”
“不是那麼簡單。”琤琤的聲音如同一條絲綢滑過黑夜,“那天我們已經埋伏下,阿梓整條背都暴露在我麵前,我簡直不用瞄準,隻要扣下扳機,這奸細從此消失。”
“但我遲遲下不了手。殺一個人不難,但在他麵前殺一個人實在太難了。”
杜麗聰低聲道:“你怕他介意?”
“他不是這種男人。隻是我隱隱覺得,如果我真的在他麵前殺了人,他將來也會和我一樣,視人命如兒戲。”
杜麗聰哼了一聲。
琤琤繼續道:“他見我遲遲不動手,反而問我:‘怎麼不動手,你不是想殺他很久了麼。’我自覺平時掩飾的那樣好,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來——正躊躇,他竟自己將獵槍對準了阿梓。”
杜麗聰終於驚了:“他為你殺了阿梓?”
“我把他推開了。槍聲驚動了阿梓,他慌不擇路,被一頭白犀挑穿腹部,我們趁機將白犀獵殺。”
那一幕一定驚心動魄,而現在從琤琤口中說來,卻平淡無瀾。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出草原的時候,他受了傷。我叫最好的醫生給他做手術,然後就來了巴黎。”
“誰知道他竟然找上門來。”
“再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天已經漸漸亮了,日光透進房間,窗外有撲翅聲音傳來。
“那你打算怎麼辦?”杜麗聰遲疑道,“他……他很愛你,他在找你。他不是一時衝動,我看他敢叫你和他結婚,就一定有準備。”
“準備?我今天答應他,明天他就會橫死街頭。”琤琤望著站在窗台上的一隻灰色鴿子,“還不一定是我爸下的手——你叫我找誰去報仇呢?”
杜麗聰突然抓著琤琤的腳,痛哭出聲:“琤琤。如果你隻是琤琤就好了。”
“麗聰,這都沒有關係。”那灰色的鴿子飛走了,琤琤悵然若失,“在遇到他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已經墮落了。”
糟糕的是,她還沒有壞到無以複加,所以不想看著他也一起掉下去。
喝過傭人送上來的牛奶,琤琤又笑起來:“孕婦真是容易多愁善感。希望孩子不要受到影響,她將來若像我此時一樣患得患失,也有好多苦頭要吃。”
一直到現在杜麗聰依然記不住孟先生的名字:“他到底叫什麼來著?”
“他叫孟金貴。”琤琤輕輕道,“麗聰,為了我,這次要記住。”
杜麗聰陪著琤琤直到分娩。
阿梓的死早已無人再提起,但周遭氣氛卻愈來愈緊張。
格陵方麵並未停止尋找琤琤。這搜索如暗湧,極隱秘,卻更加可怕。
杜麗聰偶爾打電話回家,就連杜勝聰也勸:“麗聰,你就說出來吧。這邊找她都找瘋了。你們不可能躲一輩子。”
“那你就告訴孟金貴——琤琤不想和他來真的!別逼人太甚。”
杜勝聰叱道:“麗聰!他不是那麼容易放手的男人。你最好不要再摻和!”
杜麗聰哪裏肯聽。
大腹便便的琤琤借口掩飾行蹤,足不出戶也就算了,還天天不是躺就是坐。
“不行,你就要生了,多走動才有益。”
杜麗聰攆著她,在公寓裏一圈一圈地走。
一日,杜麗聰指著遠處的鐵塔問琤琤:“他陪你去過麼?”
琤琤搖頭:“那段時間我們很少出門。”
兩人便不再說話,一起眺望鐵塔出神。
明明靠在一起,杜麗聰卻覺得自己和琤琤的距離從未這樣遠過。
琤琤發胖的厲害,生產的時候頗吃了些苦頭,但一看到孩子便什麼痛苦都忘記了:“她真漂亮。”
初生兒都是皺不拉幾,一身紅棕,但杜麗聰看著也非常歡喜:“好神奇,迎風見長。剛生下來隻有那麼一點點,現在變得這樣重,哭得好有力氣。”
她們兩個都沒有做媽媽的經驗,竟也憑天性將女嬰照顧的非常好。
杜麗聰還不許傭人插手:“我自己親自抱她。”
這樣衣不解帶地整整照顧了一個月,杜麗聰麵容憔悴下去,但精神奕奕:“琤琤,我們就留在這裏,永遠不回格陵了——如何?”
“當然不行。”琤琤輕輕道,“我爸等我很久了。他耐心有限。”
杜麗聰抱緊了女嬰:“所以呢?”
“有因為,就有所以。”琤琤耐心解釋,“我總是要回去的,不能再拖。”
杜麗聰生平第一次對琤琤大發雷霆:“那孩子怎麼辦?”
“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
杜麗聰當然知道。
琤琤不喂母乳,不給起名,連昵稱都沒有,就是怕分離時會不舍。
但現在真到分離時刻,杜麗聰依然難受之極:“既然你不養她,生來做什麼!叫她受苦?”
“麗聰。我知道她不會受苦的。”
孩子由杜麗聰帶到孟家。
她也知道這樣非常突兀,做好了麵對各種問題的準備——誰知孟家竟無一人質疑。
後來杜麗聰才知道,那時孟國泰的一名小情人正驗出有孕,孟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肚子上麵了。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杜麗聰明白了琤琤對孟金貴有多重要。
找不到她,他是多麼失魂落魄——否則,這位孟家第七子怎有機會出生。
孟金貴推掉會議與應酬,飛車趕回——他已經不再開捷豹了。
很多事情不必細說,隻消看一眼躺在小小搖籃裏的女嬰,便恍然大悟。
她眉眼像極了母親,而鼻嘴和父親一模一樣。
“琤琤呢?”
這是他第三次問杜麗聰了。
杜麗聰輕輕推著搖籃:“你現在想見她,隨時都可以——她回來了。”
那女嬰睡夢中微張著唇瓣,不自覺將拇指探入口中,津津有味吃起來。
孟金貴伸出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女兒抱起來,置於臂彎。
西裝的質地擦疼了她,她皺起眉頭,捶了父親兩下。
“起名字了沒有。”
“沒有。”杜麗聰從來不喜歡孟金貴,可是因為這女嬰,她竟然不再排斥,“孟先生,琤琤有句話要我帶給你。”
這隻有半邊笑容的男人,突然抬起頭來,眼神內斂,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叫她親自來和我說。”
杜麗聰毫無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她叫我對你說——‘我做不到和你們一起好,至少不讓你們和我一起壞下去。’”
琤琤再沒有避開孟金貴。
他們在一座有九百萬人口的城裏,要見麵,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白天和黑夜總有交彙的那一刹。
從孟金貴口中,杜麗聰得知琤琤還經常會去靶場——K小姐的習慣並沒有改變。
但杜麗聰忙於帶孩子,再也沒有去過。
她不知道那射擊場裏的槍聲是否仍寂寞得可怕。
一日,杜麗聰在莊羅珠寶的貴賓室內挑揀銀飾,竟與好久不見的琤琤不期而遇。
琤琤曾經擔心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
她還是一貫地美豔,一貫地嬌媚:“麗聰,最近有什麼好玩?”
杜麗聰叫其他人都出去,才悄悄道:“琤琤,我聽我哥說,你和你爸最近總是吵得很厲害。怎麼回事?若是給人乘虛而入……”
琤琤閑閑道:“父女倆哪有隔夜仇呢。又不是兵與賊的關係。”
杜麗聰不再追問,略聊兩句,選了一套首飾便走:“不說了。家裏有小孩,實在分身乏術。”
“麗聰。多保重。”
關於孩子,琤琤一個字也沒有問。
杜麗聰天天都去孟家。
孟家下人都把她當做未來的大少奶奶,隻差一個名分而已。
那天她給阿薇買了一整套的銀飾,放在副駕駛座上,開車上山,淚流滿麵。
她實在知道琤琤在抗爭什麼,又是如何無能為力。
不是人人都能像杜勝聰和杜麗聰那樣好命。爺娘一死,便自動洗白。
養在孟家的阿薇一天天長大了。
她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便會看到一張扁圓臉蛋,眼睛靈動,蘊含著對她的深深喜愛:“阿薇,阿薇,阿薇。”
扁圓臉蛋天天都抱著她,喂她喝牛奶,哄她入睡,給她換尿布,一刻不停地抱著,搖著,拍著,哼著歌謠。
孟金貴對杜麗聰說:“不要溺愛她。”
杜麗聰堅持:“女孩子不溺愛,難道要刻薄不成。”
她待阿薇如何,有目共睹。
這小女孩還無任何意識,已經首飾華裳都買來給她,一間育嬰室堆滿玩具,足夠玩到青春期。
孟金貴道:“你對她太好,她將來便會覺得所有寵愛都是理所應得。一旦失落,挫敗感比普通人更強烈。”
杜麗聰笑了:“孟金貴,你真理智——我當然會寵她一輩子。誰叫我的阿薇傷心,我叫他全家不太平。”
不少人認定阿薇是孟金貴與杜麗聰的私生子。
孟金貴不是在任何場合都和杜麗聰最投契麼。
杜麗聰消失那麼長一段時間不是欲蓋彌彰麼。
但尚未有人敢來置喙。
別說孟家——他們的全副身心都放在剛剛出生的孟覺身上——就連杜勝聰,也不多問一句。
他隻說:“麗聰,你現在性格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動不動發脾氣。”
繞了一個大彎,妹妹還是走上了哥哥安排的道路。
社交圈中開始有竊竊私語,說著孟杜兩人的風流韻事,活色生香。
孟金貴固然不屑於解釋,杜麗聰也樂得將錯就錯。
她這一生從未想過生兒育女,有阿薇已經是天賜。
孟杜兩家開始施加壓力的時候,杜麗聰便主動對孟金貴提出:“不如我們結婚。趁阿薇還不記事。”
他沉默,踱至育嬰室的窗前。
背影落在杜麗聰眼中,蕭索伶仃。
他站在月光下,但這黑夜並不容納他。
她太清楚了,這男人一年來也被折磨得十分痛苦。
他現在是業界執牛耳者,有實力有背景,鐵腕強悍,老謀深算,五個兄弟全部壓製得死死,遠不是那些二世祖可以比擬。
許多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可他固執地隻要琤琤。
琤琤沒有拒絕。
他們來往得很小心,很隱秘,也很甜蜜。
直到在一次黑幫血拚中琤琤失去了他們的兒子。
於是她再不見他。
越拖越荒唐,越拖越心涼。他知道她終不會下嫁。
她是鐵了心,不要他和她一起壞下去。
他開始找別的女人。
可笑的是,那些女人用盡心機也得不到明豐孟先生的孩子。
他絕不願意娶第二個——除了杜麗聰:“你肯?”
“為什麼不肯?”杜麗聰逗弄著可愛的阿薇,小姑娘已經長出了十二顆牙齒,咬一咬手指,疼的眼淚汪汪,她也心痛起來,“你知道的——我也深深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