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前麵說過,三文錢看上去像個殺人犯,一雙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亂的眉毛掩蓋住,總是露著凶巴巴的眼神,寬背,羅圈腿,肌肉結實,老繭百結的大手說明他吃過不少苦。盡管三文錢非常醜陋,但是大拇哥卻覺得他簡直就是個美男子。
大拇哥討厭女人,這是因為——他喜歡男人。
在當時的那個年代裏,一男一女自由戀愛會被視為有傷風化,即使是夫妻在街上拉手也會被人鄙夷嘲笑,同性戀在當時無疑是一種更大的罪惡,一種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行為,一個隻能埋藏在心底的天大的秘密。
如果不算是褻瀆愛情的話,我們要說——大拇哥愛上了三文錢。
他愛上了他。
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痛苦與掙紮呢?
從試探到拒絕再到接受又經曆了怎樣驚心動魄的過程呢?
一個男人要胸懷多少烏雲才能製造和藏匿另一個男人心中轉瞬即逝的閃電?
他們浪跡天涯,他鄉有牡丹盛開,他鄉有蘋果落地。
1980年,他們買了一筐爛蘋果,大拇哥削了一個蘋果,從形狀可以看出那是一筐爛蘋果中不算很爛的一個。那個蘋果放在桌上,給三文錢留著。
從1980年的那個蘋果開始,他們到死都保持著單身,都沒有娶妻結婚,但是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三文錢在垃圾箱裏撿到了一個怪胎,他給這棄嬰起名為寒少傑,丁不三和丁不四稱呼他為寒少爺,孟妮稱呼他為大頭,三文錢和大拇哥稱呼他為兒子。
寒少爺孤僻、內向、靦腆,這個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穿上雨衣,隻有在下雨的時候,隻有在穿上雨衣的時候,才能遮擋住脖子上的大瘤子,才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不被圍觀、不被嘲笑。我們忘記了說一件事——2000年11月21日,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表達自己的愛情,他在走進那個包子店之前,在見到那個賣包子的女孩之前,他曾經向警方要求給自己穿上一件雨衣,由於當時豔陽高照,並未下雨,警方拒絕了這個看上去荒唐的要求。
他和她說過的話一共不超過十句,但每句話都帶有香味,在寒少爺以後的鐵窗歲月中芳香彌漫。
他們的馬戲團裏隻有一匹馬,當然,所有的馬戲都和馬無關,馬是用來拉車的,拉帳篷以及各種道具。後來,馬死了,他們吃了它。這個草台班子行走到邊境的時候,新加入了兩個成員:馬有齋和山牙。
馬有齋會變戲法,山牙是個耍猴藝人。大拇哥讓其加入的主要原因是他倆提供了新的交通工具,山牙告訴大拇哥附近山上的熱帶叢林裏有大象出沒,他們在山上守候了一個星期,捕獲到一頭小象。
小象拉車,越長越大,最終長成了大象,最終也死掉了。
大象死了,他們整整吃了一個冬天。大象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下一副骨架。他們拿出全部的積蓄買了一輛快要報廢的卡車。山牙擔任司機,那時他的雙腿還完好無損,卡車有時陷在泥漿裏,他用千斤頂,對抗暴風雨。
有一年冬天,他們在上橋的時候,卡車熄火了,山牙用石頭擋住車輪,馬有齋爬到車下檢修故障。因為地麵結冰,石頭滑動了,卡車慢慢地向坡下後退,如果不及時讓卡車停住,那麼卡車下的馬有齋會被碾死,整輛卡車也會掉進橋下的壕溝。
所有人都大喊起來,危急之中,山牙把自己的腿伸到了車軲轆之下,卡車停住了,山牙從此成為了瘸子。
後來山牙被捕的時候,馬有齋要炮子想盡一切辦法把山牙救出來。
他們父子倆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炮子說:“山牙叔在監獄裏,怎麼救?除非喊上人,都拿著槍去劫獄。”
馬有齋說:“那就劫獄!”
炮子問:“為啥非要救他?”
馬有齋回答:“我這條命是他的一條腿換來的。”
炮子說:“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馬有齋說:“我就是想讓他知道。”
炮子問:“知道什麼?”
馬有齋說:“知道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山牙在監獄裏聽到槍響,一切都明白了,他跳樓,也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自殺。
他在空中尚未落到地麵的短暫時間裏,那些消失的事物一一重現。他想起他們在帳篷外的雪地上點燃篝火,大雪依舊下個不停,他們喝酒,馬有齋摟著山牙的脖子,大拇哥摟著三文錢的膀子,一對是兄弟,一對是戀人,馬戲團是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