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丞苦笑起來,喃喃道:“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竟然是想讓我幫你逃出宋家。那,你是想反水渭城歸附京都?”
“我反水,對你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為什麼我從你話卻聽不到歡喜?”
王梓丞搖搖頭,今夜受到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一些,讓他整個人都瞬間陷入了一種迷茫且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態。宋家唯一繼承人,宋氏家主之子,被整個神州都津津樂道的宋七少爺,最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宋三爺,甚至還有反水宋家依附朝廷的心思!這若是公諸於世,恐怕會讓數不清的人連嘴都閉不攏。
不光是他,甚至連離他們不近的周亞太都聽了個大概,愣愣的站在原地,一臉驚詫的看著狗剩。
“今夜玄衣輕騎刺探梅州情報,原本以我所想,你無論如何都是不應親身犯險的,但偏偏你卻來了。現在看來,這也隻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了。”
“就當做是吧。”狗剩搖了搖頭,將話頭引開,沉默了一下,卻道:“可是我現在,忽然不想這麼做了。”
王梓丞原本已經萬分迷茫的心思被他這麼一引,頓時又陷入更深的茫然,忙問道:“為什麼?”
“因為梅州的這些死屍。”狗剩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血腥味被吸入肺管,讓他劇烈咳嗽起來,臉色都有些泛紅。“我原本想著,這世界誰大也不如老子大,這世界誰重也不如自己重。可此時,卻覺得好像一切並不是這個樣子,也不該是這個樣子。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殺人,甚至可以一邊背著前天在老夫子那裏學的聖賢語錄,一邊拿刀剁了誰誰的手指頭,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可以這麼做,卻不願意別人像我一樣這麼做。就像那個娘們,可以趴在地上磕無數個響頭求別人買她的竹筐,可卻不允許我朝任何一個人下跪;就像我可以肆無忌憚的砍人,但卻最看不得我身邊玩伴哪怕提起尖刀......這個世界上總是有那麼一種感覺,有些事兒我可以去做,但你不行。不是能力的問題,而是不想讓別人變得同樣......邪惡,或者說是髒。”
“我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好人,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惡棍。但看到和我差不多年齡的人,總是忍不住想,這人的眼睛,應該是更明亮的才對。”
“教我讀書的老夫子老秀才說,這叫希望。我覺得他就這句話說的好,人總是需要一點希望的,否則,生活就太沒意思了。”
王梓丞眯起眼,很輕易的便發現了躺在少年身後的那個矮小卻手持袞刀的男人。
“那孩子殺的?”
“我殺的。”狗剩笑起來,說:“那孩子砍了他一刀,但人卻是我殺的。我不想這個孩子那麼早殺人。”
王梓丞沉默下去,終究還是歎了口氣。這個宋家七少爺,實在是有點......有點......有點惡俗惡心了,北方有句詞兒叫“矯情”,而方才的那番話,倒是矯情的厲害。但同時,王梓丞又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正是因為有了那麼一群矯情的人,這世界才會更加有意思一點。
“所以我不想走了,至少不想離開梅州城。其實,我跟著那個小貨郎跳到巷子裏之後就想開溜,可看到滿院的屍體之後,卻忽然覺得,這裏的人不該白死,起碼我無法不親眼看見那些倭寇死個幹幹淨淨。仇恨終究要終結,如果可以,我寧願報仇的是我們,而不是那些應該更平靜的孩子。”
“可其實,你也隻是個孩子。”王梓丞忽然開口,有點悲憫的看著狗剩:“你也不過才十四歲而已,你也應該平靜一些啊。”
“可是我殺過的人,加在一起四百歲也不止。”狗剩回過頭,直視著王梓丞,認真道:“無關年齡,隻要殺了人,就再跟孩子兩個字沒有了任何關係。你不可能奢望殺過人的人,還有所謂的天真。”
王梓丞笑了一聲,沒有說話,緊接著便歎了口氣。
“那你還去不去京都。”兩人沉默了片刻,王梓丞忍不住問了句話。
“我不知道。或許不再去了。”狗剩仰起臉,臉上閃過一絲無奈:“梅州城淪陷,朝廷周邊軍鎮人馬行軍速度不過一日二十裏。我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晦暗心思,但此時隻覺得,很惡心。這樣的一個朝廷,一個京都,無論如何,我都不咋想去了。”
說完這話,狗剩忽然笑了一下,道:“教我讀書的老秀才曾說,行百裏者半九十,總是一臉痛心疾首的告訴底下的學生一定要有始有終善始善終。可如今,我隻能不走百裏,隻半九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