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趕到城頭的時候,眼前所見的就是這番場景。身旁裝扮成倭寇的玄衣輕騎斥候兵圍繞在他身旁,盡管也是貫見殺伐的主兒,但在看到那幾十騎兵從戰場外圍直接插入城門口的壯烈景象,也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然後他們才發現有一具已經被烈火焚燒成了黑炭的屍體,橫陳在城頭,沒人知道這具散發著焦臭味道的黑色屍體是誰,也沒有人在意這具已經被燒的不成樣子的屍體。然而狗剩卻無比清楚的看到了這具屍體仍舊緊握的北海破鯨刀。他身旁的那些斥候兵當然也看見了,範泥握緊手指,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這是誰,他也知道這家夥是零字區的陳密,除了那家夥,誰他娘的還那麼騷情的在北海破鯨刀的刀把上刻著“大小老婆”四個字......跟隨少爺在城中左右搖蕩躲了小半夜的範泥刹那間感到眼睛有些瑩潤,當年湊錢給這個哭的不成樣子的家夥買馬的場景還曆曆在目,他還笑稱這家夥對馬比對自己真的媳婦兒還上心。卻沒有想到轉眼之間,心疼馬匹在玄衣營中再無二人可比的陳密就這麼被燒成了這副模樣。範泥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狗剩道:“七少爺......”
他本想說,七少爺還是往後躲躲,注意規避羽箭。然而卻看到宋今是默默走到那具黑色的屍體前,撿起了那把北海破鯨刀,然後將刀身橫在眼前,默不作聲。這一個並不出眾的小動作讓範泥一時間感慨萬千,他慶幸七少爺沒有唏噓感歎,沒有惺惺作態,更慶幸這位三爺的兒子隻是拿起北海破鯨刀而沒有對那具黑色如焦炭的屍體怎麼樣。因為所有的玄衣輕騎都知道,刀既是他們的象征,人可以死,但刀不可鈍。
趁著梅州城戰火突起而想要渾水摸魚溜出城外的狗剩忽然有些恍然和沉默,他蹲在寬闊的城牆上,並馳雙駒的城道中有奔跑忙碌的倭寇,他們看見這一行人都穿著東瀛服飾,也就並未多心,不多看便走開了。但在狗剩的眼中,這一切都讓他充滿了憤慨和怨怒。
狗剩不是個悲天憫人的人,更不是個熱血的人,也不是那話本傳奇中可以匹夫之怒血濺五步的人......綜合起來說,那就是狗剩不是什麼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在燕國小鎮的時候,他甚至連一個庸人都算不上。如果他是庸人,那每天都會發現自己的上好宣紙總會莫名其妙少上幾疊的老夫子該如何評說?那殞命燕國小鎮的無名商旅該如何評說?那不知被砍了多少刀的混混們該如何評說?但或許從來不會有人知道,偷夫子的宣紙,隻是為了在冬天的時候能把破爛不堪的窗戶給糊好不讓寒風把那娘們的手吹皸吹爛,劫殺過往商客隻是不想讓那娘們餓到極點的時候甚至會去吃兩口觀音土,和混混們對砍隻是不想讓那些混混沒事兒的時候就去街市上欺負兜賣竹筐的那娘們......狗剩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絕對不是那些鐵石心腸的人物。否則怎麼會和王梓丞說出關於“希望”的字眼。
那娘們死後,夫子曾表示狗剩可以繼續在學堂進學,甚至夫子願意資助狗剩去參加秋試......然而嘻哈慣了的狗剩隻是向著兩鬢斑白的夫子深深行了一禮便再不出現在學堂周圍方圓五裏處。而當夫子死後,生前的屋子前一夜之間竟多了兩百多幅挽聯,如同白色的大海一般將門前一大片的地方變得銀裝素裹。而當人人都嘖嘖稱奇暗道這是哪個出息的學生送來的時候,狗剩正嘶著冷氣往自己身上糊那些嚼的不成樣子的草藥。天知道他又是和誰打了多少架拚了多少刀才湊足了這二百張宣紙,寫了二百多幅挽聯!
隻因為夫子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狗剩狗剩,是不是不服天地呀?
這是狗剩一生中第一次有人正兒八經的評價自己這個不正經的名字。
從燕國來到渭城,再從渭城來到梅州,時間不算多,幾個月而已,然而隻是這幾個月,卻讓狗剩猶如輾轉了一輩子。他不是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騷情貨,也不是傷春悲秋綺靡濃豔的秀才書生,但狗剩卻知道,這一路上,自己學會了太多的東西,懂得了太多以前不懂得的事情。
那個連續半年風雨不輟教自己騎馬的馬賊頭領曾對狗剩說過,有機會你一定要去關外看看,看看大漠飛鷹,看看殘陽如血,看看一望無際的沙海和沙海盡頭的綠洲駱駝......那樣你一定會覺得人生有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活法。狗剩總是瞥瞥嘴道,寸草不生的,有啥看頭?這個時候,馬賊頭領總會沉默下去,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說上一句狗剩從來聽不懂的話:策馬自沙漠,長驅登古原。那時的狗剩還天真的把這句話拿去問夫子,夫子聽後竟是像那個馬賊首領一樣沉默片刻,歎著氣道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在關外搏過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