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與俠骨(1 / 2)

——兩本影響我一生的書

莊 因

1933年生,台灣著名學者,散文家。先後任教於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美國斯坦福大學。著有散文集《杏莊小品》、《八千裏路雲和月》、《山路風來草木香》等。

自我初識之無以迄於今,將近半個世紀,讀過的書為數究有多少,從來未有統計。“破萬卷”是肯定沒有的。中外古今,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應該不下數百冊了。其中我著實喜歡的約得百本左右,而一直能維係我的興趣於不輟,甚且仍不時隨手翻翻的便隻得“若幹”;這裏麵既曾為我幼時“書倡”,又對我往後個性的發展及人生觀產生相當影響的,就很寥寥了。《水滸》和《唐詩》都可構稱得那“寥寥”之中的一二子。

一本書會在某人無意中驚鴻一瞥出現,而終竟對某人產生一看之下愛不忍釋的吸引力,依我看來都是緣分。所謂緣分,是指偶然際遇,時、空全都不在一己的意識營構下來配合當時的景況和感情。

《水滸》和《唐詩》這兩本書之於我便正複如是。它們與我之間產生了一種無形無待強求且不可拒斥的牽力,對我的影響,大概就是潛移默化了。

我在童稚的年歲便因戰亂而開始流浪了。這是全然陌生超之十個人所能想像的一種珍奇經驗,它沒有以知識分析判斷做為接受的基礎,是原始的、粗獷的、純感覺的巨力衝擊。這種感覺,就跟母親用手指執行懲罰在我周身揪擰過後,在肉體和精神雙方麵所留下的無可奈何,久久不去的痛楚一樣。這是全然被動的接受,不給我絲毫去躲避和反抗的意念、機會甚至力量。也許躲避就是人類表示怯懼的一種本能吧,盡管有時是不得已的悲哀。父親當時的工作機構,在兵燹炮火的威脅下,接受了政府的安排,被強製躲避到田光水色、日清月明、乾坤朗朗的鄉野去了。那是寧謐得容不下一絲囂鬧,和諧得令戰亂沒有機會肆威而自慚的新天地,是不可思議的世界。你在群聚擾攘的城市中,方為槍聲刀光血影所惑所驚震;殺伐、仇恨、毀滅的猙獰現象尚曆曆如繪,而竟然在漫天蓋地濡潤的一場春雨中洗滌掉一切,變得清明、酣暢、遺世存在了。這是一種磅礴浩蕩、遙接雲漢的如虹心感,這也是神會八荒最浪漫的詩情,而我就在此時此際,開始接觸到唐詩,璀璨的文化與自然交感,如春雷般在我胸懷中滾蕩爆出電光石火。

唐詩給我的初始感覺是非常朦朧的。無論詠物、懷古、閑思、戍征、關情、離愁、閨怨、農事、逸興,所能了解的甚少。可是,通過背誦上了口之後,就在似懂非懂之際,若幹詩句內容漸然跟實際生活環境微妙地接合起來,產生了相當驚奇的效用。大抵除了詠物、閑思、閨怨、懷古以外,都能觸動心弦,哪怕是彈指輕撥一聲。尤其是田園逸興方麵,更與我的生活經驗互為印證。如果我是一個生在承平的時代,長於富足的社會,住在城市裏的孩子,唐詩對我的啟蒙隻是一種幻覺或想像罷了。可是對真實的我來說,當我知識更豐,閱曆益廣的時候,這幼年無意中儲存的詩情便是早已酵釀成醇醪,注入了血液,使我的感情躍動浪漫起來,也使我的精神領域宏寬逍遙起來。這是一股強烈的濃鬱的民族文化意念湧在心頭,而我可以暢飲於曆史長溪,自由馳騁在古今的時空。這樣極度浩瀚的浪漫,無比富饒的情感,絕非一個生活在靜止狹囿的天地中的孩童可以想像、可以感受的。如此長久孕育的詩情,燃燒起我對人文的狂熱熾愛,使我去追求向往的自我藝術生活。我絕不膠著於某些世俗的看法,卻永遠不放棄任何可以經營一己純藝術理想生活的努力。我寫文章、寫字、畫畫,全然聽任我的感情如源頭活水的灌溉,創造自己自然、灑脫、明朗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