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冰瑩
(1906 - 2000) 原名謝鳴崗,湖南新化人。1926年考入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次年參加北伐,著有《從軍日記》。1927年軍政學校女生隊解散,又先後入上海藝大、北平女師大學習。畢業後,於1931年及1935年兩渡日本,就讀於早稻田大學研究院。1935年曾因“抗日反滿罪”在日本被捕。抗戰後期在重慶主編刊物,曾任北平女師大、華北文學院教授。1948年赴台灣,任台灣省立師範學院教授。1974年定居美國舊金山。代表作《女兵自傳》,相繼被譯成英、日等10多種文字出版。
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姐姐比我大十歲,她在我剛滿八歲的那年就出嫁了。三個哥哥有兩個隨著父親上新化縣城讀書去了;大哥已經做了教師,他們一年回來兩次,寒假和暑假,是我們團圓的時候。母親每年冬天,都要準備許多幹魚、臘肉,等他們回來吃。我很羨慕他們那種做客似的生涯,每次接到父親和哥哥們哪天回家來的信時,母親總有一兩晚快活得不能睡覺。她煮好了飯菜等著,替我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並且每次都這樣說:“乖乖,不要弄髒了,爸爸回來了會買糖給你吃,哥哥還要給你許多玩藝兒呢。”
從縣裏到我的家裏,有九十裏路程,要爬過兩座高山。父親坐著轎子,還雇了一個挑夫,二哥和三哥總是穿著短衣和草鞋跑路,像個挑煤炭的孩子,走得氣喘喘地。
從下午五點鍾起,母親就拉著我的手站在門口盼望了,一直要到暮色蒼茫的時候,才看見遠遠地有頂轎子跑來。
“乖,你爸爸回來了!”
母親連忙走回去準備開水泡茶,我同小黑狗賽跑似的,走到半裏遠的地方去迎接,父親照例在近我家八裏路的地方,就要下轎來走路的,理由是附近住著些長輩;而且祖宗的墳墓都在那裏,他說這是應該下轎的。
“爸爸,糖呢?”
我像小猴子上樹似的,兩隻小手抱緊了父親的頸項,小黑狗也在搖著尾巴向父親撲來,二哥用棍子打它,父親連忙說著:“不打它,不打它,它像寶寶一樣歡迎我們呢。”
於是連挑夫也笑起來了,隻有我呶著嘴不做聲,我不高興父親把我當做小狗看待。
每次去接父親,總是他抱著我回來的。冬天,他一進門就用皮袍裹著我,生怕我受涼;哥哥們忙著給我許多玩具,這些都是他們自己做的:有小盒子,麻雀,小船,筆筒,還有藍色的墨水瓶,從化學室裏撿來的斷了一節的玻璃管子。我最愛這些玻璃管子,到了夏天,捉了許多螢火蟲來裝在裏麵,它們上上下下,好像一條金龍在蠕動著,閃爍著,怪有趣的。
父親除了買給祖母一些好吃的糖外,還要特別為我買一種美麗的中間夾著胡椒的小圓餅帶回。媽媽生怕我統統拿去分給別的孩子們吃了,總是由她收起來,每次發給我幾個。可是我從祖母那裏拿來的糖,她卻不知道。有時自己偷一些敬客的點心,裝在袋子裏,到外麵去分給每個小夥伴吃。
母親有一次因為忙,沒有在一件舊衣服上麵替我縫袋子,但我非要她立刻做好不可。那次為了這事,她用棍子追著打我,我逃得很快,她的小腳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喝令我“站住!”我不但沒理她,反而跑得更快了。突然撲通一聲,她摔倒了,兩隻小腳浸在泥田裏,拔了很久還拔不出,怪可憐的!趁著這時,我逃了回來,喊嫂嫂救我。不久,母親回來了,她把我關在一間黑屋子裏,用有刺的棍子毒打了一頓,這就是祖母告訴我幾個故事的一夜,我因為受了傷才跑到祖母的床上來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