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1 / 3)

巴 金

(1904 - 2005) 原名李堯棠、字芾甘,生於四川一個官宦家庭。1927年赴法國,翌年在巴黎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說《滅亡》。1938年和1940年分別出版了長篇小說《春》和《秋》,完成了“激流三部曲”。抗戰勝利後主要從事翻譯、編輯和出版工作。1949年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當選文聯常委。1960年當選中國文聯副主席和中國作協副主席。“文革”中,遭到了殘酷的迫害。1978年起,在香港《大公報》連載散文《隨想錄》,其著作被譯為多種文字,在國內外深受讚譽。

窗外落著大雨,屋簷上的水槽早壞了,這些時候都沒有修理過,雨水就沿著窗戶從縫隙浸入房裏,又從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書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麵,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書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書籍,稿件,信函全打濕了。

我已經躺在床上,聽見水滴的聲音才慌忙地爬起來,扭燃電燈。

嗬,地板上積了那麼一大灘水。我一個人吃力地把書桌移開,使它離窗台遠一點。又搬開了那些水濕的書籍。這時候無意間我發見了你的信函。

你那整齊的字跡和信封上的香港郵票吸引住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張西式信箋。我才記起四個月以前我在怎樣的心情下收到你的來信。我那時沒有寫什麼話,就把你的信放在書堆裏,以後也就忘記了它。直到今天,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你的信函又突然地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朋友,你想,這時候我還能夠把它放在一邊而自己安靜地躺回到床上閉著眼睛睡覺嗎?

“為了這書,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裏的路,而且還經過三個冷僻荒涼的墓場。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無意中見到這書,便把袋中僅有的錢拿來買了。這錢我原本算留來坐bus回鴨巴甸的。”

在你的信函裏麵我讀到這樣的話。它們在四個月以前曾那麼深地感動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讀到它們,我還仿佛跟著你在黑暗中走路,走過那些荒涼的墓場。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個同伴,因為我是一個和你一樣的人,而且我也有過和這類似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我確實有的太多了。從你的話裏我看到了一個時期的我的麵影。年光在我的麵前倒流過去。你的話使我又沉落在一些回憶裏麵了。

你說,你希望能夠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朋友,這並不是什麼可驚奇的事,因為我一生過的是“極平凡的生活”。我說過,我生在一個古舊的家庭裏,有將近二十個的長輩,有三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但這樣簡單的話是不夠的。我說過我從小就愛和下人在一起,我是在下人中間長大的。但這樣簡單的話也還是不夠的。我寫出過一部分的回憶,但我同時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憶。我應該寫出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我常常拿這問題去問我自己。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頭腦裏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在那時候一院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愛著一切的生物,我討好所有的人。我願意揩幹每張臉上的眼淚,我希望著見幸福的微笑掛在每個人的嘴邊。

然而死在我的麵前走過了。我的母親閉著眼睛讓人家把她封在棺材裏,從此我的生活裏就缺少了一件東西。父親的房間突然變得空闊了,我常常在幾間屋子裏跑進跑出,喚著“媽”這個字。我的聲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牆壁下母親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下投了陰影。我開始含糊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義了。

我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愛思想的孩子。但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記。

我不會整天垂淚的。我依舊帶笑帶吵地過著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隻羽毛剛剛長成的鳥兒,它要飛,飛,隻想飛往廣闊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鳥兒懷著熱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飛去,但是一下子就碰著鐵絲網落了下來。我這時才知道,我並不是在一個自由的天空下麵,我被關在一個鐵絲籠裏,家庭如今換了一個麵目,它就是阻礙我飛翔的囚籠。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絕望,它不知道困難。一次做失敗的事情,還要接二連三地重做。鐵絲的堅硬並不能夠毀滅鳥兒的雄心,但經過幾次的碰壁以後,連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時在狹隘的馬房裏,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轎夫的煙燈旁邊,聽他們敘述悲痛的經曆,或者在寒冷的門房裏,傍著黯淡的清油燈光聽衰老的仆人絕望地申訴他們的胸懷。那些沒有希望隻是苦刑般地生活著的入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擲了第二個陰影。而且我的眼睛還看得見周圍的一切。一個抽大煙的仆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做了乞丐,每逢過年過節,偷偷地跑來,躲在公館門前石獅子旁邊,等著機會去央求一個從前的同事向舊主人討點賞錢,後來終於凍餒地死在街頭。另一個老仆人袁成在外麵煙館被警察接連捉去兩次,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不久就死在門房裏。我看見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門外石板上,被一張破席子掩蓋著。一個老轎夫出去在斜對麵一個親戚的家裏做看門人,因為被人誣陷偷竊東西,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褲帶吊死在大門裏麵。當這一切在我的眼前發生的時候,我含著眼淚,心裏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說我不要做一個少爺,我要做一個站在他們一邊,幫忙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