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高揚起來,我帶著幸福的微笑回到家裏。懷著拜佛教徒朝山進香時的虔誠,我給適社的負責人寫了信。
我的生活方式漸漸地改變了。我和那幾個青年結了親密的友誼。
我做了那半月刊的同人,後來也做了編輯。此外我們還組織了一個秘密的團體均社。我被人稱為“安那其主義者”,是從這時候起的。
團體成立以後就來了工作。辦刊物,通訊,散傳單,印書,都是我們所能夠做的事情。我們有時候也開秘密會議,時間是夜裏,地點總是在僻靜的街道,參加會議的人並不多,但大家都是懷著嚴肅而緊張的心情赴會的。每次我一個人或者和一個朋友故意東彎西拐,在黑暗中走了許多路,聽厭了單調的狗叫和樹葉飄動聲,以後走到作為會議地點的朋友的家,看見那些緊張的親切的麵孔,我們相對微微一笑,那時候我的心真要從口腔裏跳了出來。我感動得幾乎不覺到自己的存在了。友情和信仰在這一個陰暗的房間裏開放了花朵。
但這樣的會議是不常舉行的,一個月也不過召集兩三次。會議之後是工作。我們先後辦了幾種刊物,印了幾本小冊子。我們抄寫了許多地址,親手把刊物或小冊一—卷起來,然後幾個人捧著它們到郵局去寄發。五一節來到的時候,我們印了一種傳單,派定幾個人到各處去散發。那一天天氣很好,挾了一大卷傳單,在離我們公館很遠的一帶街巷裏走來走去,直到把它們散發光了,又在一些街道上閑步一回,知道自己沒有被人跟著,才放心地去到約定集合的地方。
每個人愉快地敘述各自的經驗。這一天我們就像在過節。又有一次我們為了一件事情印了傳單攻擊當時統治省城的某軍閥。這傳單應該貼在各大街的牆壁上。我分得一大卷傳單回家來。在夜裏我悄悄地叫了一個小聽差跟我一起到十字街口去。他拿著一碗糨糊,我挾了一卷傳單,我們看見牆上有空白的地方就把傳單貼上去。沒有人幹涉我們。有幾次我們貼完傳單走開了,回頭看時,一兩個黑影子站在那裏讀我們剛才貼上去的東西。但我相信在夜裏他們要一字一字閱讀,並不是容易的事。
那半月刊是一種公開的刊物,社員比較多而複雜。但主持的仍是我們幾個。白天我們中間有的人要上學,有的人要做事,夜晚我們才有空時間聚在一起。每天晚上我總要走過好些黑暗的街巷到那半月刊社去。那是在一個商場的樓上。我們四五個人到了那裏就忙著卸下鋪板,打掃房間,回答一些讀者的信件,辦理種種的雜事,等候著那些來借閱書報的人。因為我們預備了一批新書免費借給讀者。
我們期待著忙碌的生活。我們寧願忙得透不過氣來。我們愉快地談論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那個共同的犧牲的渴望把我們大家如此堅牢地縛了在一起。那時候我們隻等著一個機會來交出我們個人的一切,相信著在這犧牲之後,理想的新世界就會跟著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來。這樣的幻夢固然太帶孩子氣,但這是多麼美麗的幻夢嗬!
我就是這樣地開始了我的社會生活的。從這時起,我就把我的幼年深深地埋葬了……窗外刮起大風。關住的窗門突然大開了。一陣雨點跟著飄了進來。我麵前的信箋上也濺了水。寫好的信箋被風吹起,散落在四處。
我不能夠再繼續下去了,雖然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向你吐露出來。我想我不久還有機會給你寫信,再來敘述那些未說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上麵的話能不能夠幫助你多少更了解我一點。但我應該感謝你,因為你的信給我喚起了這許多可寶貴的回憶。那麼就讓這風把我的祝福帶給你罷。我現在也該躺一躺了。
【百家在線】
巴金一生寫過900多萬字的文章,用過20多個署名。用得最多的是“巴金”這個名字。這名字怎麼來的呢?那還是在法國沙多?吉裏小城時,他寫完了處女作《滅亡》,想寄回國出版,又不想用真實的名字李堯棠,就想起了一位北方同學巴恩波,兩人相處不到一個月,他就到巴黎去了,第二年在項熱投水自殺。為了紀念他,巴金就用了百家姓中這少見的“巴”字;這時一位學哲學的安徽朋友看到桌子上擺著巴金正在譯的克魯泡特金的《倫理學》,就建議取用這個“金”字。於是一個很隨意、很平常的署名誕生了。
巴金非常愛書。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巴金一家生活已很拮據,隻剩下57塊銀元。蕭珊從菜場買來價廉的小黃魚和青菜,用鹽醃起來,晾幹,每天取出一點,就算全家有了葷腥和蔬菜吃了。這兩樣菜,竟然支撐了全家半年的夥食。
一天傍晚,樓梯傳來巴金沉重的腳步。蕭珊和養子紹彌迎了上去,隻見他提著兩大包剛買的書,氣喘喘的。蕭珊問道:“又買書了?”“嗯,當然要買書了。”巴金回答道。從來就十分尊重,也什麼都依著巴金的蕭珊,這時說了一句:“家裏已經沒有什麼錢了。”巴金問也不問家裏到底還有多少錢,日子能不能過下去,就說道:“錢,就是用來買書的。都不買書,寫書人怎麼活法?”
第二天,他又帶著孩子們去逛書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