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一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於享樂的人,良辰佳節不肯輕輕放過。養蠶也每年大規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後才曉得,祖母的養蠶並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模地舉行。
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裏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後,又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裏,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是有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所以雖然祖母禁止,我總是每天要去走。
蠶上山之後,全家靜靜守護,那時不許小孩子們噪了,我暫時感到沉悶。然而過了幾天,采繭,做絲,熱鬧的空氣又濃起來了。我們每年照例請牛橋頭七娘娘來做絲。蔣五伯每天買枇杷和軟糕來給采繭、做絲、燒火的人吃。大家認為現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時候,應該享受這點心,都不客氣地取食。我也無功受祿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與軟糕,這又是樂事。
七娘娘做絲休息的時候,捧了水煙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後麵,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軋脫的。她又說:“小囝囝不可走近絲車後麵去,隻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
還有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諸姐都不要吃的原故。我所樂的,隻是那時候家裏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台、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又不斷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絲做好後,蔣五伯口中唱著“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複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然而對於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蔣五伯、七娘娘和諸姐都像童話裏、戲劇裏的人物了。且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這劇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憶!隻是這劇的題材,現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對數萬的生靈的殺虐!《西青散記》裏麵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安得人間也發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我七歲上祖母死了,我家不複養蠶。不久父親與諸姐弟相繼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兒時也過去了。因此這回憶一麵使我永遠神往,一麵又使我永遠仟悔。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卻的事,是父親的中秋賞月,而賞月之樂的中心,在於吃蟹。
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科舉就廢,他無事在家,每天吃酒,看書。他不要吃羊、牛、豬肉,而喜歡吃魚、蝦之類。而對於蟹,尤其喜歡。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親平日的晚酌規定吃一隻蟹,一碗隔壁豆腐店裏買來的開鍋熱豆腐幹。他的晚酌,時間總在黃昏。八仙桌上一盞洋油燈,一把紫砂酒壺,一隻盛熱豆腐幹的碎瓷蓋碗,一把水煙筒,一本書,桌子角上一隻端坐的老貓,我腦中這印象非常深刻,到現在還可以清楚地浮現出來,我在旁邊看,有時他給我一隻蟹腳或半塊豆腐幹。然我喜歡蟹腳,蟹的味道真好,我們五個姊妹兄弟,都喜歡吃,也是為了父親喜歡吃的緣故。隻有母親與我們相反,喜歡吃肉,而不喜歡又不會吃蟹,吃的時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開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幹淨,父親常常說她是外行。父親說:吃蟹是風雅的事,吃法也要內行才懂得。先折蟹腳,後開蟹鬥……腳上的拳頭(即關節)裏的肉怎樣可以吃幹淨,臍裏的肉怎樣可以剔出……腳爪可以當作剔肉的針……蟹螯上的骨頭可以拚成一隻很好看的蝴蝶……父親吃蟹真是內行,吃得非常幹淨。所以陳媽媽說:“老爺吃下來的蟹殼,真是蟹殼。”
蟹的儲藏所,就在天井角落裏的缸裏,經常總養著十來隻。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陽等節候上,缸裏的蟹就滿了,那時我們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隻,或一隻半。尤其是中秋一天,興致更濃。在深黃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場(意即場地)上的月光下麵去吃。更深入靜,明月底下隻有我們一家的人,恰好圍成一桌,此外隻有一個供差使的紅英坐在旁邊,大家談笑,看月亮,他們——父親和諸姐——直到月落時光,我則半途睡去,與父親和諸姐不分而散。
這原是為了父親嗜蟹,以吃蟹為中心而舉行的。故這種夜宴,不僅限於中秋,有蟹的節季裏的月夜,無端也要舉行數次。不過不是良辰佳節,我們少吃一點,有時兩人分吃一隻。我們都學父親,剝得很精細,剝出來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積受在蟹鬥裏,剝完之後,放一點薑醋,拌一拌,就作為下飯的菜,此外沒有別的菜了。因為父親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說蟹是至味,吃蟹時混吃別的菜肴,是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