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學他,半蟹鬥的蟹肉,過兩碗飯還有餘,就可得父親的稱讚,又可以白口吃下餘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勵節省。現在回想那時候,半條蟹腿肉要過兩大口飯,這滋味真好!自父親死了以後,我不曾再嚐這種好滋味。現在,我已經自己做父親,況且已經茹素,當然永遠不會再嚐這滋味了。唉!兒時歡樂,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這一劇的題材,仍是生靈的殺虐!因此這回憶一麵使我永遠神往,一麵又使我永遠懺悔。
第三件不能忘卻的事,是與隔壁豆腐店裏的王囡囡的交遊,而這交遊的中心,在於釣魚。
那是我十二三歲時的事,隔壁豆腐店裏的王囡囡是當時我的小伴侶中的大阿哥。他是獨子,他的母親、祖母和大伯,都很疼愛他,給他很多的錢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遊玩。他家與我家貼鄰而居。我家的人們每天赴市,必須經過他家的豆腐店的門口,兩家的人們朝夕相見,互相來往。小孩們也朝夕相見,互相來往。此外他家對於我家似乎還有一種鄰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誼,故他家的人對於我特別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產的豆腐幹、豆腐衣等來送給我父親下酒。同時在小侶伴中,王囡囡也特別和我要好。他的年紀比我大,氣力比我好,生活比我豐富,我們一道遊玩的時候,他時時引導我,照顧我,猶似長兄對於幼弟。我們有時就在我家的染坊店裏的榻上玩耍,有時相偕出遊。他的祖母每次看見我倆一同玩耍,必叮囑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罵。我聽人說,他家似乎曾經患難,而我父親曾經幫他們忙,所以他家大人們吩咐王囡囡照應我。
我起初不會釣魚,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買兩副釣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裏去捉許多米蟲,浸在盛水的罐頭裏,領了我到木場橋頭去釣魚。他教給我看,先提起一個米蟲來,把釣鉤由蟲尾穿進,直穿到頭部。然後放下水去。他又說:“浮珠一動,你要立刻拉,那麼鉤子鉤住魚的顎,魚就逃不脫。”我照他所教的試驗,果然第一天釣了十幾頭白條,然而都是他幫我拉釣竿的。
第二天,他手裏拿了半罐頭撲殺的花蠅,又來約我去釣魚。途中他對我說:“不一定是米蟲,用蒼蠅釣魚更好。魚喜歡吃蒼蠅!”這一天我們釣了一小桶各種的魚。回家的時候,他把魚桶送到我家裏,說他不要。我母親就叫紅英去煎一煎,給我下晚飯。
自此以後,我隻管歡喜釣魚。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釣,又學得了掘蚯蚓來釣魚的方法。而且釣來的魚,不僅夠自己下晚飯,還可送給店裏的人吃,或給貓吃。我記得這時候我的熱心釣魚,不僅出於遊戲欲,又有幾分功利的興味在內。有三四個夏季,我熱心於釣魚,給母親省了不少的菜蔬錢。
後來我長大了,赴他鄉入學,不複有釣魚的工夫。但在書中常常讀到讚詠釣魚的文句,例如什麼“獨釣寒江雪”,什麼“漁樵度此身”,才知道釣魚原來是很風雅的事。後來又曉得有所謂“遊釣之地”的美名稱,是形容人的故鄉的。我大受其煽惑,為之大發牢騷:我想“釣魚確是雅的,我的故鄉,確是我的遊釣之地,確是可懷的故鄉。”但是現在想想,不幸而這題材也是生靈的殺虐!
我的黃金時代很短,可懷念的又隻有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殺生取樂,都使我永遠懺悔。
【百家在線】
豐子愷是李叔同的學生。有一天下午,豐子愷一個人在圖畫教室裏聚精會神地畫維納斯石膏像,李叔同來了。豐子愷連忙站起鞠躬,李叔同說:“坐下,坐下。開飯的時間快到了,還在用功呀!”
“先生,談不上用功,隻不過前天畫的維納斯像還沒有完成,所以急著要把它畫完。”李叔同“嗯”了一聲。他看看豐子愷的畫,說“畫得蠻好,不過有的地方還不夠。如輪廓不夠正確,有的地方線條太淺,還要加濃,使之立體感;還有的線條比較生硬,不夠圓潤。”豐子愷說:“是,我馬上就改。”“不慌,畫圖不是急的事,一步不能登天,要慢慢來。”李叔同說。他略一沉思,又說:“要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這話是對的。我每每想到你在文藝理論方麵還欠缺,應該加強這方麵的學習。可惜中文的理論書籍簡直沒有,要讀外文書,特別要讀日本的書。目前日文的文藝理論書很多,但你不懂日文,所以我打算教你日文,不知你願不願學?”“先生能教我日文,太好了,我願意學。不過這又要給先生添麻煩了。”豐子愷說。“不要那麼說。你既然要學,我就教你吧。每星期學兩次,時間是晚上,你到我房間裏來。”李叔同說。從此,豐子愷學上了日語,他非常用功,他的日語和繪畫進步都很快,隻一年功夫,便能借助字典讀日文書,還能進行一些簡單的會話,不久又當起了經常來校寫生的日本畫家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