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錦笙與方少塵說話的時間,穆峻潭已仔細看了她臉上傷處,隻唇角還餘了淺淺青紫。既然都能跟人搶姑娘、喝花酒、遊花河了,想來背後的傷也已無大礙。
雖特意為見錦笙而來,此刻見她急著避開,穆峻潭也沒有再追上去。待上了汽車,穆峻潭似自語,又似對葉執信道:“楊靈均能把女人演得以假亂真,已是絕了。想不到這世上還真有花木蘭、祝英台這等人物,能讓人辨不出雌雄來。”
葉執信問:“少帥是在說江老板嗎?”穆峻潭略回神,問:“哪個江老板?”葉執信說:“江樓月啊,江老板的《遊龍戲鳳》和《擊鼓罵曹》我聽過,她唱的正德皇帝和禰衡也是絕了。一個嬌弱女子,能唱出渾厚的男人嗓音來,還唱得無一絲雌音。戲裝一扮上,髯口再一戴,邁著那台步,嗬!若非事後有人告訴我,我絕想不到她是個女人。聽聞江老板早些年以男裝示人,也能瞞住那些不知她女兒身的生人。”
穆峻潭是知道江樓月的,也聽過她的戲,戲台上的確讓人辨不出是個女人。可那是在戲台子上,總有戲散下場的時候,散了戲,下了場,她還是個女子。此番推敲起來,錦笙的生活應就是她的戲台,她輕易下不了場,也散不了這場女扮男的戲。
比賽地點既已定在柳蘇城,燕平日本商會自是由渡邊次郎親自領人前來。林家這邊,林清菽料定林家必輸無疑,讓林肇泰不要過多參與。林家二房,林清慕向來不參與生意的事,林清嘉又在監牢裏,二房便以生意事忙、人手不夠為由,整個推托幹淨。
林家三房因八少爺、九少爺年少,三房監管的生意都要林肇德照看,亦是走不開。林肇聰手下得力人不少,倒是十分走得開,但他不願去得過早,怕自己一去,搶了錦笙風頭,就顯不出錦笙獨應大局的魄力和才能。遂也以事忙為由,不到柳蘇城來。
商議斟酌過後,林老太爺把周掌櫃和程藕初、範嶽、秦達竑派到柳蘇城幫錦笙,林肇聰又選派了幾個得力老掌櫃同來,且令這一行人皆要聽從錦笙調遣。
林肇聰在電話中跟錦笙說明了情況,錦笙握著話筒十分緊張:“父親,您真的不來嗎?我怕我應付不了。還要與趙省長、霓裳錦織造坊和絲綢同業會交涉,並且,這邊的好多叔伯長輩都不認識我。我年紀又小,怕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裏,我說什麼,他們也隻當孩子話聽。”京陵城一行,讓她充分體會到人脈關係的重要性。父親不來,她獨自麵對一些政商長輩和那群囂張的日本人,不免心生怯意。
林肇聰顯出慈父語調:“你擔憂自己做不到,也是眼下旁人對你的直覺判定,他們更覺你做不到。好兒子,凡事,你先認為自己做不到,在氣勢和準備上就已是輸了一截。記住,遇事絕不可先自否。縱然心怯,也必須穩住心神,大膽去做。做不到,再去應對做不到的局麵,不可事前就杞人憂天。這次的法子是你想的,為父隻充當你的幫手,大膽去做,為父會在幕後為你掌控大局的。”
錦笙聽著溫和的慈父語調,隻覺心安,不免孩子求鼓勵似的問了一句:“父親,您相信我嗎?”林肇聰道:“為父相不相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要自信。大房本就子嗣單薄,你沒有兄弟跟你一起承擔,不過,這於你而言,倒也不是壞事。縱然有兄弟跟你一起承擔,將來也少不得為分家反目。你切記不可再像孩子般心性重,在柳蘇城好好表現!這件事,泰濰那邊已經都知道了,若你能把此事辦好,你十太公和四爺爺那裏,也能給你記上一筆不小的功勞。”
握著電話筒,林肇聰也不免有些晃神,他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若非錦笙扮得如此好,他也不至於入戲太深,常常就把她當作未死去的兒子看,才一直猶豫著,失去了讓她生子隱退的先機。待麵臨東洋絲綢和霓裳錦這樣的大事,她想出了一舉多得的應對法子,他也存了一口氣,要把她高高地捧在眾人眼前。好讓那些嘲笑侮辱過他的人都看看,他這半個太監教養出來的兒子,年方十八,已是貴氣凜然、魄力過人。
“是,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掛了電話,錦笙凝神許久,聽了父親最後一番話,本安下的心又忽然發堵。她早就覺出,父親對自己的某些教誨與爺爺對兒孫的教誨背道而馳,心裏說不上來的古怪,混亂懵懂之間,有些分不清對與錯。
爺爺說,不可兄弟鬩牆、同根相煎、手足相殘。
父親說,宗族間,連著親,隔著心。從古至今,皇子奪嫡,富人分家,無不彰顯人心的險惡與冷漠,隻有用盡手段得到的方是自己的。縱然在親人手上,那也是別人的。
有分歧的教誨太多,錦笙愈來愈分不清爺爺對還是父親對。在爭家產這件事上,便把二人的教誨綜合了,她會用盡手段得到一切,也會兄弟鬩牆,但不會手足相殘。
柳蘇城六和飯店,是一家上百年的老字號飯店。與其他兼住宿、西餐、咖啡廳的新式飯店不同,六和隻經營菜肴,且隻供中菜中飲,洋酒、洋飲料皆不供。由門外木招牌到店裏一桌一椅,半點洋氣不占,木紋泛了舊,裝修土得掉渣,倒生出那麼一股子複古濃味。許是衝著這頑固不化的老骨頭勁兒,倒賓客盈門。當然,最值得一提的,還是上佳的菜品。
穆峻潭略過宋參謀長,請軍營裏廖師長的一幫下屬軍官在六和飯店吃飯,因新上任,不想留下仗勢擾民的名聲,加之想拉近自己和那些軍官之間的距離,不僅自己一身長衫略顯儒雅,還命隨行的兩個衛兵也穿了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