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怯流光,鎖思魂(2 / 3)

錦笙的胳膊被林老太爺拿虎頭拐杖打了一棒,揉著疼也要把話說完,不想氣鼓鼓地憋在心裏:“爺爺,您不是說過,從您年輕的時候起,日本就不斷地派官方和民間的視察團到咱們中國考察絲綢業。那時候日本就已經在覬覦中國的絲綢業,您又不是不知那些日資工廠是如何苛待中國工人的。您瞧瞧日本商會那小狼崽子都囂張成什麼樣子了,我這也是被他們逼的。我隻是走私絲綢,又不是走私鴉片,走私軍火。我承認我走私,但我不覺得我做錯了。我這是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是計謀。”

林老太爺虎頭拐杖上的虎口直戳到錦笙完好的臉頰上,怒斥道:“我就知道,我就算抓你個現行,你這張小嘴巴也能顛倒是非黑白。給你一部書,你字都認不全,伶牙俐齒卻誰也比不過你。你給我記住,人活在世,沒有那麼多被逼無奈,被逼無奈不是你破壞規矩、做壞事的理由。勿以惡小而為之!走私本就是錯的,不論你走私絲綢,還是走私鴉片、走私軍火,你今兒就是走私一包繡花針,那也是走私!那也是做錯了!這是現在世道亂,帥府管不了江北,內閣管不了南地,咱們的海關又有洋人摻和著,私下裏還不知有多少人鑽空子走私貨物,隻覺把各方麵打點好了即可。彼此沆瀣一氣,互相牟利!但若有一日,南北局勢穩定,你走私就和殺人越貨一樣,是犯罪犯法的!你連經商最基本的準則都拋卻不顧,還敢說你沒錯!”

林老太爺這一氣把連日來上火淤積在內的火氣化為咳嗽頂了出來,強忍訓斥完錦笙,猛地咳了幾聲,不由得雙顴紅赤,氣息不勻,身體也極大不支。錦笙連忙輕拍著林老太爺的背幫他順氣,而後扶著他靠住軟枕,才遞了茶水給他。

錦笙跪坐在羅漢床旁低聲道:“爺爺,您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我是林家子孫,要守好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的招牌,若行差踏錯一步極可能會毀掉幾代先人的心血。身處絲綢業,我更要負起傳承絲綢的責任,保護好老祖宗留下的這項繅絲織綢的技藝。爺爺,我隻是太著急了,想走捷徑。其實,我也有私心呢,想著若逼得幾家日本人的工廠破產,我再開辦機器絲織廠的時候,就少一些競爭,咱們的機器絲織廠就能更快地發展起來。”

林老太爺麵露疲倦,再無方才的氣勢,聲音也低弱下去:“錦笙,記住,有些捷徑能走,有些捷徑走不得。不管你有沒有心懷不軌,一旦走了某些捷徑,沾上汙點,日後就會需要走更多的彎路來洗刷自己。”

錦笙點點頭,林老太爺又說:“好孫兒,爺爺希望你以後能踏踏實實做事,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靠這些詭詐手段。經商自然是利字當頭,就像你景伯,若他的工廠沒有利潤,他開它作甚,又拿什麼去捐資助學呢?雖說是為了利,你也要掂量清楚,你的利是如何得來的,又將用到何處。且要謹記知禮守德,小財靠勤,大財靠德,德不厚,無以載物。經商要有道,但道絕不能棄義。”

錦笙乖順地說:“五孫兒謹記爺爺教誨!”她見爺爺氣怒減了些,才敢衝爺爺討喜一笑,臉頰浮起梨花般的酒窩,蕩漾了零星日光。

林老太爺微眯起眼睛看她,對於這個孩子,他心裏也十分的喜歡,精靈古怪,很能惹人疼愛。以前他隻覺有聰兒教著,自己不必太過費心,不承想,一闖禍就闖出這麼大的禍事來。他這時候有心要親自教,卻深感力不從心,隻餘了囉唆,唯願她能多聽進去幾句。

“咱們中國是絲綢的發源地,日本、法國、意大利這些國家把咱們這門技藝學了去,轉回頭,別人能造出機器繅絲車、手拉機、電力織機,咱們還不該好好反省嗎?我這一輩兒的人大多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即使有勇氣改良也沒真正改多少,中國的絲綢業到了今日這等地位,除了國弱政府不作為之外,我們也是難辭其咎的。”

林老太爺有些眩暈,欲睡一陣兒,卻強撐著打起精神繼續說:“好在我還有孫子,你想辦機器絲織廠,爺爺不反對。洋人能用機器織出絲綢,咱們就先買他們的機器辦廠子,不能再因機器技術落在洋人後麵發展。可是,你心裏得有個數,自打咱們中國興起辦實業浪潮,幾乎都是向外國訂購機器,工廠辦不辦得成還不一定,真金白銀倒都先讓外國人賺走了,這不是長久之計。你景伯預備籌資辦一個高等工業學校,再選派優秀的學生到西洋各國的機器製造廠去學習。日後,他預備再籌資為這些學業有成的學生辦一個機器母廠,大機器或許一下子造不出來,但可以從小零件做起。你要盡量幫助你景伯,也要跟他多學如何做人做事。這條路走下來會慢很多,也極有可能遇見各種麻煩和失敗,但這才是正道,這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咱們在辦實業、辦工廠時和洋人相比較的劣勢。咱們終歸還是要有自己造的機器,且說不準,將來極有可能比洋人造的機器還要好,爺爺大概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林老太爺腦袋一歪,睡了過去,錦笙也趴在羅漢床上陷入了沉思。她把整件事和爺爺的話思來想去好幾遍,大抵有些明白了,都先生寧願得罪父親,也要與爺爺合作設下這個圈套,景翁一麵與父親來往,一麵遵從爺爺請托隱瞞他在滬海一事,這些並不是金錢利益所驅動的,而是爺爺數十年堅守積攢的德行與品格。她忽又想起方爺爺曾說過的話:“你們所說的那股匠人精氣神,不是說說就能粘身上的,而是要長年累月地身體力行,才能由骨氣、由血肉裏滋長出來!”

許多原則,許多規矩,數十年如一日地堅守著,錦笙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她托腮看著林老太爺,日光把他的白胡須白眉毛照得銀光閃閃,想著若自己到了爺爺和方爺爺這般歲數,不知該會是什麼模樣。她輕輕揪了揪爺爺的胡子,見爺爺已睡熟,預備扶他躺好,剛要為他脫下黑花緞雙臉鞋,他卻又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