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怯流光,鎖思魂(3 / 3)

林老太爺清清嗓子,極力睜大細長眼,問錦笙:“咱們說到哪兒了?”錦笙笑著說:“機器,說到機器了。”林老太爺皺眉想了片刻,咕噥道:“你走私,關機器什麼事?對了,以後盡量少和穆家那小子來往!你以前總和盧家二小子走得近,我雖不讚同,可柏淩到底是我看著長大的,作風荒唐過一陣兒,本性卻不壞。穆炯明自己都一股兵匪氣,養不出什麼斯文好性的兒子來。以後離穆家小子遠著些!你們大房可再也經不住你瞎折騰了!”

錦笙雖也討厭穆峻潭,但爺爺如此不待見他,倒忽然有些心疼他:“爺爺,穆峻潭救了我一命,我這輩子都欠他一份大恩情,少不得要和他牽牽扯扯的。”隨即把方少泉要殺自己,穆峻潭救自己一事揀能說的跟爺爺說了。

一樓擺了許多盆茉莉花,小會客室的門一開,花香兜了錦笙一臉,她走到大會客廳問吳鬆:“爺爺最近是不是進食不太好?”吳鬆站起回道:“是的。先前在京陵,穆大帥雖十分客氣周到,但那邊廚子做的菜不合老太爺的口味,吃得還有些上火了。沒想到了滬海,更是不合口味。上了年紀的人,縱然補品吃著,可也怕飲食不夠。今兒早,老太爺隻喝了半碗白粥,身子骨如何受得住啊。”

錦笙心知,爺爺此次親來,原因之一是想在教育兒孫的同時又竭力維護住大房的臉麵,故而不敢事事假手於人。說到底,還是因她犯錯才勞累爺爺奔波了南地一趟,不免很是自責愧疚,沉思片刻道:“滬海這裏住著好些個遺老遺少,不知當初有沒有帶廚子南下的,我問問看,若能借個由燕平來的廚子最好。若借不到,古大少爺對滬海熟,讓他給找一個好的北地廚子。”吳鬆“哎”了一聲,又道:“大爺讓您也趕快去總商會。”錦笙站起來說:“我安排好廚子就去。”隨即,去了二樓父親的書房搖電話借廚子。

是晚,錦笙和林肇聰皆在外忙著,未回林公館。錦笙借來的廚子曾在大內伺候,做得一手宮廷菜,但是林老太爺照舊用得不多。吳鬆瞧著,老太爺自打和五少單獨談話後,就有些不大對勁兒,但他偷聽到的那些,似乎並無不妥。故而,他也猜不準老太爺心裏別扭在何處。

小會客室內的窗子是鐵窗,由細長條的縫隙裏可望見薄雲與彎月,林老太爺站在窗子前望月,吳鬆垂手立在他側後方望他。

“吳鬆,當年若我死了,小三兒是不是就不會死?”

吳鬆給林老太爺突然間的愴然發問給問怔住了,老三姨太太出事時,他不過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夥子,又沒跟著去奉城,隻後來才碎言碎語地聽說了。那時候,林家下人都還管老太爺叫大老爺,燕平府裏和泰濰府裏都接到奉城來的信,三老爺、四老爺與幾個同宗立刻動身趕往奉城,替大老爺料理妾室的後事和官府的事。

同行的仆役在私下裏說,大老爺雖被日本浪人打得渾身是傷,卻還要強撐著上公堂。四老爺沒辦法,騙大老爺服了一劑安神湯,把他強行帶回了燕平。

大老爺被抬回府裏時,肋骨已斷了三根,身上裏裏外外好些地方受了傷。如此內憂外傷,養了近一年才完全好。那時候太老夫人尚在,規矩極大,管理府院也很是嚴苛,姨太太被玷汙這般不光彩的事情,誰人敢亂嚼舌頭根。忍不住私下裏說上幾句嘴,那也得夜深背人,還恐被管家和管事老媽子聽了去。

事情已過去幾十年,吳鬆再想起,亦有些唏噓時光,歎息著回道:“老太爺,就算您拚了命也打不過那兩個日本武夫,阻攔不了他們的禽獸之行啊。當年,若是您遭遇不測,咱們這一大家子可怎麼活啊。”

“是啊,小三兒也給我留下信,讓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泰兒。她去了,我活著,我有那麼多理由應該活著。”林老太爺自嘲地笑了好幾聲,扶著吳鬆的手躺回羅漢床上。

他看不見月亮,腦海裏想著的,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月亮,又大又圓又白。不似遠隔了三十多年看見如今的月亮,總帶著斯人已逝的悲涼。

泰兒總是埋怨他,怨他把小三兒孤零零地留在奉城,可是遷回來又能怎樣?按家族規矩,不潔的女人是入不得林家祖墳的。若強行遷墳,少不得在祠堂裏鬧出一番風雨,依舊入不了。小三兒心裏也清楚,寧願孤身葬在奉城,想以此明誌明潔,保泰兒一房的清白名聲。泰兒是怨在嘴上,自己有了三個兒子,又做了爺爺,倒也不再怨他。

他心裏清楚,聰兒和妻子嘴上不言,卻都在心裏怨他。他逼聰兒娶了個瘋女子,聰兒懂事,為了不有損他的臉麵,娶妻後連自己院子裏伺候的丫鬟都換成容貌醜陋的,恐桂芬娘家人背過臉說林家的半句不是。娶妻至今,聰兒也就納了一個妾,那也是桂芬不能生養,吳家舅爺愧疚勸聰兒納的。

若他當初不逼聰兒娶個瘋女子,或許聰兒能早生多生幾子。若他當年能及時救下聰兒,聰兒也不至於絕後。

他自責內疚,難言於口,聰兒做下以女代兒的糊塗事,他也隻能幫著聰兒把這件荒唐事掩飾好。

林老太爺緩緩睜開眼眸望去,花光月影照在白粉牆上,月影下移,寥寥勾勒幾筆,浮動出聯翩幻影。

似錦笙還走動在屋子裏,臉頰時而浮起酒窩,忽閃著大而圓的眼眸說:“爺爺,當時可亂了,一聲槍響,我都嚇怔住了。穆峻潭就這樣子,一下跨過來用後背幫我擋子彈,連他自己的命都不顧了。王軍醫說,穆峻潭雖未傷及內髒,可子彈很深。我也看見他後背有一個血窟窿呢,血淋淋的,看著就很疼。”

月影再下移,似小三兒幽幽地從暗光裏走來,雙手絞著手帕子,露出一小顆俏皮虎牙,柔情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