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暮天角,煙光薄(2 / 3)

敲門聲響起,錦笙止住了話語。赤芍打開門,穆峻潭走過來見錦笙正闔目沉睡,低聲問赤芍:“什麼時候睡著的?”赤芍回道:“剛剛看我打絡子說是看得眼睛疼,就睡過去了。”穆峻潭知道錦笙是睡不是昏厥,方安了心。

粗糙的手掌覆在額頭,錦笙猜想穆峻潭是在測自己的體溫,隻裝睡不理。她起先隻是裝睡,待閉一會兒眼,果真睡了過去。她心中本來惶恐似浮萍無所依,打定了這個主意,竟漸漸有所依起來。臨沉睡之前還在想,做戲嗎?她這十二年來最擅長的便是做戲。

錦笙既有了接納穆峻潭的意思,待晚上一塊用飯時,神態之間便流露出些許不一樣來。穆峻潭立即覺察到了,心裏悲喜交集,麵上仍如常相處。

穆峻潭在這邊除了接到電報要忙上一陣子,其餘並無多少公務煩擾,大多時間都陪在錦笙床邊。以前終日昏沉貪睡倒也不覺尷尬,晚飯過後,穆峻潭仍坐在床邊椅子上看她。她是知曉穆峻潭習慣的,沒有什麼話說,他便覺得人待在一起沒有非說話不可的必要。靜靜待著,靜靜看著,就是頂要緊的事。

錦笙不同,她受不了這般窒迫的靜謐,隻覺穆峻潭一雙熾烈深沉的眸子快要把她燒紅了,於是就讓穆峻潭說些留洋的事好打發時間。

穆峻潭費勁想了幾件趣事說與錦笙聽,錦笙忽想起問他:“你多是拿槍,除了虎口,怎麼手掌和指頭上也有老繭?”穆峻潭回:“以前在學校時不光要學用武器,還有很多體能訓練,就都磨出繭了。”錦笙不想聽那些刀槍戰爭的驚駭事,便問道:“我熟悉的留洋少爺都有羅曼蒂克的故事,你呢?有沒有跟女同學發展浪漫故事?”穆峻潭笑道:“我待的學校同學都是男人,沒有羅曼蒂克的機會。”錦笙撇嘴:“騙人!你不是還跟田中周明的妹妹有個兒子嗎?你可有把你兒子接到中國來?”

聽見這話,穆峻潭忽想起把錦笙吊在月洞門上那件事,臉上笑意益發濃了些,竟忽略了她的問題,隻是問她:“少塵跟我說,你聽說日語的能力很差,是這樣嗎?”錦笙見他避重就輕,也不好再追問,尷尬笑了笑:“的確聽不大懂,也說不了幾句,但我認得好多日本字呢。日本人調查中國絲綢業出的報告冊和書,我差不多都能看得懂。”

穆峻潭拉住她的手,仔細看她手腕,問:“當時疼不疼?我隱約記得像是破皮流血了。”錦笙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講拿皮帶把她吊在月洞門上的事,遂沒好氣道:“當時隻是很生氣,也顧不得疼,我那時可是頭次遇見脾氣比我還惡的人。你怎麼那樣壞?吊了我兩個多鍾點,我還瘸著腳呢。”穆峻潭啼笑皆非道:“直到在廖府揍你那一頓,我是根本沒想到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錦笙失神怔住,幽謐書寓的記憶已有些模糊,挨揍的痛也記不太清了,她亦是再也想不到會和穆峻潭糾纏出這一段緣分來。

穆峻潭坐到床邊,捧住她出神的臉龐問:“願意跟著我嗎?”她遲疑片刻點了點頭,他又細致問了一句:“我給你的家,你要嗎?”

錦笙與他熾烈雙眸凝看,他眸光那麼深,似乎要把她囚困在裏麵。她忽而覺得對不住他的深情,心弦緊繃著,連戲也做得不太自然。點完頭之後,她想,自己大抵笑得很是勉強難看,因為穆峻潭帶了一抹悲哀笑意,沉聲說:“好,起碼不算是我逼迫你。”

他低下頭慢慢吻她,由額頭開始,錦笙緊閉雙眼,又攥緊雙手,在心裏告訴自己:忍住不要推他咬他……忍住不要推他咬他……直到他撬開她唇齒,她已整個僵硬似木頭,隻覺連牙齒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穆峻潭情動輾轉得不到半點回應,他們之間竟連以前的奮力撕咬也沒了,他的心室愈來愈涼,鬆開錦笙,抵住她額頭,粗重呼吸了兩聲,說:“休息吧。”他扶她躺下,撚滅燈,徑直走出了房間。錦笙木頭似的躺著,遠遠聽見廊上衛兵立正行禮的鞋跟聲,很微弱,卻有些驚心。

翌日早飯時候,穆峻潭仍舊過來跟錦笙一起用,他沒有顯露出一絲尷尬,也沒有生氣,錦笙才寬了心。二人相處之間,比昨日又添一份自然。

相敬如賓地相處兩日,錦笙對穆峻潭的戒備和擔憂皆漸漸放弱了。赤芍已把絡子打好,絡了玉一起遞送給穆峻潭。這日吃過早飯,穆峻潭又親手交給錦笙,順便告訴她:“我要下山會一個朋友,不能和你一起吃午飯了,但我會趕回來跟你一起吃晚飯。”他像丈夫出門前和妻子交代似的,錦笙指腹摩挲在荼白梨花上,神色凝滯幾秒,才抬頭看著他笑道:“你可以在外麵和朋友吃了飯再回來,在家裏和我吃飯就隻是吃稀飯或羹湯。”他聽她順口說了“家裏”,益發固執地說:“我會回來和你一起吃晚飯的。”錦笙隻得說:“好,我等你回來。”他方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到中午,天空忽飄起纏綿小雨。錦笙本來拿不定主意如何處理與穆峻潭的關係,才長時間裝睡不麵對他,現下拿定了,這兩日飲食也足,身體也恢複得快了起來。五點鍾的時候,她實在耐不住性子待在屋子裏,就到一樓廊下觀雨。

這幢洋樓的一層四周都繞著寬綽遊廊,地上鋪著紅瓷磚,遊廊最外邊緣有規律地點綴著幾根白石圓柱,與綠色窗子和樓頂的碧色琉璃瓦遙遙相襯著。

錦笙撐了一把傘穿行過花園子,花園子緊挨著鐵柵欄,柵欄外是荒山,雨霧下,一汪汪的翠綠直流到山坡下麵去。山底的翠綠之外便是大海,雨霧遮著,濃藍變成了煙藍。錦笙眼眸可見幾艘白色大船停泊著,搖曳在煙藍的海水中。她雖不記得在郵輪上的事情,卻覺得以前的自己連同哥哥替身的那層皮都溺斃在了大海裏。

她在這一場病裏忘掉了許多往事,心卻異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