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父親吩咐她要學的東西學完,鋪子廠子裏的事情料理完,她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閑。然而,也不過是消遣在書寓舞廳,或是聽戲聽曲兒聽大鼓書;再不然洋派一些,去瞧瞧電影喝喝咖啡,紙醉金迷裏遊走著,一混便不知不覺地把時間混了過去。
自成為哥哥替身以後,她從沒有這般清閑過,由心室到肩膀,清閑到仿佛有大把的時間抓在掌心,卻不知如何用。所以,現在她腦子裏一陣兒一陣兒地空白,身子也輕飄飄的。
煙雨濕青山,山外有大海,像極了外人難以尋來的世外桃源,一切凡塵俗事輕易到不了這裏。她忽想起丹鼎山,穆峻潭背著她行在參天碧樹裏,有鶯燕蟲鳴為樂。隻那時她肩上擔負著太多責任,心境並不似現在這般寧靜澄明。
她以前從未預料過,沒有了哥哥替身的價值,自己的餘生竟要依附某個外族男子而活。
從此以後,她的身份,她的自由,竟都要依靠穆峻潭。
她忽而意識到,自己從未剝掉哥哥替身以完整的女子心境等待過某個人歸來,且一等就是近乎一整天。她想象著,以後,大抵會有很多這樣的情形,他外出辦公,她在內院等著他回來。四姐在學校時也曾有過一個戀人,她還給四姐送過幾次信,打過幾次幌子呢。後來四姐被二叔逼迫著另嫁他人,倒也和四姐夫處得相敬如賓。
她相信,她也可以和穆峻潭相敬如賓的,隻要他能保她和她的家人現世安穩。
香港地氣潮濕,賀慕杭這洋樓和其他富豪宅邸一樣,都是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鐵門之外,還要爬下許多級螺旋式台階,方是馬路。
錦笙遠遠地聽見有汽車喇叭聲,猜想是穆峻潭回來了,於是橫穿過草地走出小鐵門等他。身後兩個便衣衛兵給他擎著傘,穆峻潭本是優雅從容地登著台階,到了最後十級,驀地瞧仔細了鐵門外擎傘而立的其中一人,海棠紅長衫鬆垮垮地掛在她纖瘦的身軀上,像是偷穿了兄長的長衫。許是知道他已瞧見自己,她還高高地揮了揮手,他心中一急,三四步來到了她身旁。身後衛兵不明情況,追著為他撐傘護衛,皮鞋在石階上一陣劈裏啪啦地響。
錦笙先前咳嗽過一陣兒,臉頰微泛潮紅地望著穆峻潭。穆峻潭與她目光相對,恍如夢寐,隻覺她病了一場,他陪著驚心動魄了一次,許多事情已不與舊時同。譬如,他清晨離開時,她笑著說會等他回來。
雨幕煙緋,把黃昏提前引了出來,似淡灰似淺黃的光線裏,微雨滴落於油紙傘上,青葉子味道在空氣裏靜靜地流淌著,沁入心脾,把心境洗滌得分外澄淨。
凝眸對看一會兒,二人先是不知說什麼,而後又同時開了口。
“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
相視一笑,他執傘牽她走進盤花小鐵門。
錦笙雖覺別扭,卻也沒有反抗,並且,因和穆峻潭挨得近了,又順風,他身上的茉莉花香伴著自然氣息飄到了她鼻子下。她望一眼他的齊整西服和發型,又仔細嗅了嗅,猜想他今日會的朋友是位美麗小姐。
待上了遊廊,遊廊正麵的玻璃門進去便是客廳,穆峻潭卻指著遠處的蒼茫暮色說要和錦笙看一會兒雨景再進去。
葉執信、盛吉祥和另外三名侍從拎抱著東西鬼鬼祟祟地跑進了客廳。隨之,赤芍也跟著回避了。
錦笙無意選的油紙傘是荷葉圖案,她撐在紅瓷磚上晾著,荷葉上的雨珠順著傘骨傾落。雨打新荷,點點滴滴也才到黃昏,但暮色濃厚,把夜色提前勾兌了出來。她趁著廊下燈,低頭看荷葉傘,心知穆峻潭大抵是沒料想到她會在大門口迎他,連外麵女人帶回來的東西都來不及藏呢。可她沒想過要管束他,於是仰臉看他:“競天,你不用對我遮遮掩掩,我不會管你和其他女人的事的。你愛玩,你也有資本去玩,我不會橫加幹涉的。”
穆峻潭攬她入懷,笑著說:“我和其他女人沒有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我早已說過,那是遇見你之前的事了,之後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他察覺到錦笙身子一僵,卻也沒有推開他,有清淺笑意挑在唇邊,貼近她鬢發間,問:“今天我不在,你都幹什麼了?是不是又貪睡了一整日?”錦笙微側了側頭,回道:“你說等我身體再好一些咱們就回去,我跟赤芍先收拾了一下東西。”穆峻潭笑她:“我一天接好幾封電報都不急,你倒先著急起來了。”
錦笙也跟著笑了笑,見他今日這樣高興,遂裝作漫不經心地說:“競天,我昏迷時口袋裏一直裝著幾樣東西,赤芍說都被你拿走了。你把血玉平安扣給了我,其他的東西能不能也還給我?”穆峻潭鬆開她,唇角笑意凝固住,眸子裏冷光乍現,陰沉發問:“你是指相片還是信?”錦笙覺出不對勁兒,退讓說:“信隨你如何處置,請把相片還給我。”
轉瞬之間,雨已下得急切起來,雨珠打到紅瓷磚上,提溜住一點燈光隻是溜溜地轉,似打翻了水晶珠,大珠小珠落了千萬斛。穆峻潭的聲音在急雨裏格外鎮定:“我燒了。”錦笙驚問:“信還是相片?”穆峻潭說:“都燒了!我想,那應當是最後一張相片了。”
錦笙似有所悟,冷笑道:“上次我住院不見了相片,後來派人去照相館要新相片和底片,照相館老板隻給了一張相片,說是底片已找不見,幸好洗多了一張。我是否要謝謝你,還給了我一張。”穆峻潭看著她生氣的模樣,聲音益發冷靜平淡:“我本來一張都不想給你,可我怕你傷心欲絕,妨礙身體恢複。”錦笙攥緊雙拳,強忍怒氣:“天慶觀的道長說青梅樹妨礙觀裏風水,怕不是礙風水,而是礙了你穆大督軍的眼。穆峻潭,你竟是這樣幼稚自私小心眼的一個小人!你……”她狠狠咬了咬牙齒,最終忍住沒有說出其他厲害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