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笙傍晚已經洗過澡,這時鑽進羽絨被裏,聽著洗澡間傳出的嘩嘩水聲,想到這是穆峻潭的家,不免有一種深入龍潭虎穴的驚悚感。她摸著枕頭下的匕首,一頭悶在被窩裏,直悶到穆峻潭關燈才敢露頭。清冷月輝照進房間,穆峻潭在靜靜流淌的月光裏跟她說:“我派了個麵生的副官跟隨在你父親身邊,你父親沒有接受也沒有反對,應該是知道反對沒用,便生著氣默許了。以後,你也不算和他斷了聯係,他的情況,你的情況,可以通過嚴副官傳達。”
錦笙心裏暖意融融,鬆開了緊握的匕首,唇畔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真摯地跟他說:“競天,謝謝你。”良久,穆峻潭都沒有回複她。她偷看縮胳膊縮腿把自己塞進沙發榻裏的穆峻潭,猜想,他應該是不想聽她客氣地說“謝謝”。
沒有火車的哐當哐當,靜謐的夜,淡淡的桂花香,錦笙一覺睡到了半上午。其實,她醒來也閑暇無事。穆峻潭晨起就去忙了,晚上很晚才回。他父親的後院風波未平,他不好在這時候添亂。錦笙待在小院裏,連門都不敢出,生怕給別的下人瞧見少爺院子裏有女人,傳到穆夫人那裏去。穆夫人又曾經見過她兩麵,如今她由男變女,再把穆夫人嚇出其他病來,可如何是好。
京陵城警察廳的廳長辦公室內,李希昌由帥府領命回來,把半張相片交給畫師:“按這張相片畫個十幅來。”畫師接過被剪了一半的相片,一眼看去,畫上男子俊美無雙,笑容實在驚為天人。畫師並不認識此男子,卻不自覺地多看了一會子,李希昌抬眸橫他,他才回神領命而去。
趁著寫字桌上的小台燈,李希昌旋開鋼筆在記事簿上寫寫畫畫,因督軍交代此事要秘密進行,他費了好些心思才規劃出十個小隊。一隊分派了十個精銳警察,水運碼頭、火車站、各個城門,水路、陸路、鐵路都給它監視上。他就不信了,盧柏淩難不成能從天上掉在京陵城。就算盧柏淩有能耐飛進京陵城,為了警察廳廳長的位置,他也得廣撒網把盧柏淩抓住秘密丟到大牢裏去!
滬海護軍府花廳,水晶燈把一色的碧青絲絨沙發照得青翠欲滴,寸厚地毯上盛開著幾朵芙蓉花,仿若簇在水靈靈的荷葉裏。盧柏淩的皮鞋在那芙蓉上踏來踏去,薛明喻劃開細長火柴點煙,在霧靄裏撩起眼皮無奈地看了看他:“我的小爺,林家人都說林五少在日本,偏你說不在。”盧柏淩說:“明明都是去日本辦事,她為什麼跟程藕初分開去?”薛明喻愈加無奈道:“程藕初不是說了嗎?他是去辦蠶繭的事,錦笙是去辦絲綢的事,錦笙還從京都給他發過電報,讓他去京都玩。隻他忙著回來建廠子,沒有和五少在日本會麵,但五少一定在日本。”
盧柏淩又說:“程藕初都辦完事回來好些日子了,錦笙還留在日本做什麼?”薛明喻笑道:“做什麼?他林五少忙完絲綢生意,還能做什麼?保不齊是被哪個日本女人迷得找不到回來的路了,才繼續拿生意作幌子。林家大爺無奈,隻能替他兜著。”盧柏淩聽他說不到點子上,坐回來端起水晶杯一飲而盡,冰淩化在唇齒間,焦躁的心也冷靜了下來。他放下酒杯,沉聲說:“我要去一趟京陵。”
薛明喻驚問:“你去京陵做什麼?”盧柏淩說:“我猜想錦笙是被穆峻潭秘密擄走,囚禁在帥府了。”薛明喻剛吸入的煙被笑衝了一下,咳嗽著說:“不是,你這樣想,是你有病,還是穆峻潭有病?那牙尖嘴利到能把鐵鏈子咬斷的小家夥是什麼美嬌娘嗎?還擄走囚禁!且不說穆峻潭為何把錦笙秘密擄走囚禁在他府上,錦笙可是林大爺的命根子,他能任由自己的兒子被擄走囚禁而不管不顧?”
他見盧柏淩沉默不語,顯然是已拿定主意的樣子,遂收起玩笑模樣,摁滅煙,沉聲說:“柏淩,你別胡鬧了!穆峻潭把賀允鵬調到樟西,就是為了防壓著我,皞係安係之間早晚有一場仗要打。你偷跑回來又和那群革命黨攪和在一起,我雖不讚同你和他們來往,卻也不會阻止你,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傷你性命。你和他們往來,那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告訴總理你的行蹤。你若到京陵去,我無法保證你的安危,隻能往上稟告了。”盧柏淩不在乎地笑笑:“我一個無兵無權又從沒有在報紙上露過正臉的人,京陵城誰認識我?若真不湊巧被穆峻潭抓了,他也不會無恥到抓我去要挾我父親。我隻怕……”
他坐直身體時麒麟戒指觸到肌膚,按壓下去有刺肉的疼痛,讓他不敢去確定那一絲猜測。薛明喻劃著火柴,抬眸問他:“你隻怕什麼?”他喃聲說:“我隻怕錦笙是自願跟穆峻潭去的京陵,自願被他掩藏囚禁,自願自此跟著他。”薛明喻吹滅火柴,冷笑一聲:“我看出來了,你們仨都有病。在天樂坊那一次,你就不該縱著錦笙讓穆峻潭下不了台麵,他也就不會跟穆峻潭結下那麼深的恩怨。”盧柏淩晃著水晶杯裏的琥珀色液體,燈影綽約,遺憾的是沒有人搗亂給他倒鮮橘水。他苦澀一笑:“我更不應該趁機利用蝴蝶和錦笙。”
一切思忖來,是後悔也後悔不得。當初是他想趁機給安係製造亂子,提前激發唐軍、穆軍的矛盾,好讓安係無暇顧及郴係和革命黨,如此,他就可以促成和平協議的簽訂。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一定會阻止錦笙送蝴蝶去京陵,然後再慢慢想其他法子幫蝴蝶達成心願。那麼,錦笙就不必去京陵招惹上穆峻潭,也就不會被穆峻潭識破身份秘密,然後又被他糾纏上。他促成了和平協議,丟掉了錦笙,這樣的代價,簡直是剜心蝕骨。
燕平林宅,麒麟堂書房暗室內,高幾上的燈盞昏冥冥地照著林肇聰蒼白的麵容,他端藥的手微顫,藥入口卻覺不到苦,想及今晚的飯菜,也是無味的。他喝了一半藥突然煩躁起來,欲把藥碗擱在幾案上,手臂卻一瞬間協調不好,蘇武連忙把藥碗接了過去。
那一陣兒煩躁在林肇聰腦袋裏掀起劇痛,他按住太陽穴,痛聲問:“清菽和日本人生意往來的證據可有消息了?”蘇武點頭:“四老太爺年紀大了,好誆騙,二少在很多事情上做得都不嚴密,隻是要私下收集有些費時費力。”林肇聰說:“不急,這些證據要等到我‘孫子’出麵的時候才用得著。到時候不給二房找點麻煩,他們就會一心找大房的麻煩。”蘇武說:“大爺,屬下覺得盧柏淩也是個大麻煩。那日典禮完畢,他追問五少下落,您說了五少在日本,他也並不相信。要不要通知京陵那方一聲?我怕到時候會生出大亂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