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肇聰冷笑道:“你以為穆峻潭派過來的嚴副官是做什麼的?他一定早就知道盧柏淩回來了。保護我?傳遞消息?嗬!更有一層是要監視我,怕我做出什麼不利於他的事來。不論是位高權重的男人,還是睿智、果斷、有算計的男人,都有過不去的紅顏劫。”他拿筆預備批示文件,旋著鋼筆歎道:“當真是紅顏禍水啊!”可手指卻如何都控製不了那小小的圓筆,好容易打開了,一個簡簡單單的“林”字要寫出以往字跡都費了很大的勁兒。
他停下筆,竭力牽扯著麵部對蘇武說:“發給家裏的電報上說五少爺是遊玩墜海,屍骨無存,日後卻是可以幸存歸來的。如果我的身體當真治不好,像舅爺說的不知何時就會癱倒不起,你立即去京陵把她請回來,有老夫人和吳家的幾位舅爺在,她要重新在林家立足也並非不可。告訴她,必須要保住大房在族裏的地位,且要延續大房香火!其餘的,都隨她吧!”
昏冥冥的燈照不清壁上的黃山奇鬆畫,那黑陳濃厚的墨韻,那蒼勁挺拔的枝幹,依舊帶著蔭翳神秘。
京陵帥府,牆頭上鐵絲網繞著鋒銳鐵刺,牆下警衛崗哨層層密布。庭院深深,院落重重,挎槍衛兵巡邏的腳步聲卻是錯落有致的。
滿天星鬥照下帥府來,風吹過,花園碧樹掩映,疏落落的幾縷星輝,為秋思更添了幾分淒楚意。
錦笙連日不出院門,懶得動,懶得吃,身子清減下去,心裏亦清閑到有些狂躁。這夜,她直到淩晨兩點還睡不著,穆峻潭也還沒有回來。她起床穿了大衣在庭院閑走,雖院中有梧桐、芭蕉、鳳尾,穆峻潭又令人搬進了許多秋季盆景添熱鬧,但桂花香氣濃鬱,引得她不由自主地立在一盞庭院燈下看桂花樹。
麒麟堂也有一棵桂花樹,因不忍采摘,母親總是由外麵采摘桂花,給她和雲笙做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飲之壽千歲,每年回泰濰祠堂敬神祭祖,祭祀完畢向長輩敬的酒便是桂花酒。
然而,這些都與她無關了。
她如今能做的,隻是等名義上的夫君忙完公務回來。等他忙完這一陣子,再給她更大範圍的自由。她能做的,隻有等,盡管等得心裏狂躁,她也隻能安慰自己,這樣總比禁足在異國他鄉要好。
門聲響,錦笙連忙擦掉眼淚,回頭見蓉媽披著衣裳走了出來:“少奶奶是有什麼吩咐嗎?”錦笙搖搖頭:“蓉媽,我沒有事要吩咐。競天還沒有回來,我出來等等他,你去休息吧。”她這樣說了,但蓉媽見她眼圈紅紅的,想她年紀這麼小獨自離家跟著少爺,來了這些日子,一直被藏在小院裏不能見人,心中自然是萬分委屈的。
蓉媽沒有聽吩咐回去,反而留下寬慰錦笙說:“少奶奶不必這樣熬著等少爺,雖然辦公院就在東路,可素日裏大帥忙起來,一連好幾日都顧不得到西院來。一出去打仗,更說不準回來的時間了,一走走三五個月都有呢。如今,大帥的事情都交給少爺去辦了。以後,少爺應該也是忙得如此。”
錦笙知她誤會,又是好意,勉強回她一笑。她又說道:“以前啊,少爺就算在京陵,半月一月都難得回來住一晚,多是到上房見見夫人就走了。這段時日,您住在這兒,少爺不論忙到多晚都回來。雖白日不在,回來卻要跟我們打聽少奶奶的情況呢。少爺對少奶奶有心,其他的事情,總也不過是時間上或早或晚。等咱們府上這一陣子亂過去了,少爺定然不願再委屈您。”
錦笙還沒有接話,整齊有力的軍靴聲就傳來了。旋即,院門被衛兵打開,穆峻潭大步走了進來,蓉媽老遠就笑道:“少爺可回來了,這麼冷的天,少奶奶熬著不睡,在外麵等您很長時間了。”穆峻潭疾走過來握住錦笙的手,果然冰涼不已,他橫抱起錦笙,吩咐蓉媽:“給少奶奶煮一碗薑茶來。”錦笙一麵掙紮著要下來,一麵怪責他:“你一回來就折騰人,這麼晚讓蓉媽趕快去睡吧,我不想喝什麼薑茶,手焐一焐就熱了。”穆峻潭摟緊她笑道:“好,那我給你焐。”朝小樓走時,又吩咐蓉媽不必煮了。
穆峻潭把錦笙放回床上,又拿羽絨被把她裹緊,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保管你心裏一暖就不冷了。”錦笙仰起淚痕未幹的小臉看他,他心一軟,也不忍賣關子,立即從軍外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相片,舉到錦笙眼前,是她十七歲生辰時,父親帶著她和母親、雲笙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照。每一年她和哥哥的生辰,他們都要去拍一張的,隻有十八歲生辰時沒有機會拍。父親說是回國補上,恰碰上日本商會尋麻煩,也一直沒有心情和機會去拍。
果真,錦笙看見父母和雲笙心底一暖,兩行熱淚湧了出來,她伸手拿過,問穆峻潭:“你怎麼得來的?”穆峻潭雖麵無表情,卻不自覺地抓了抓後腦勺,他如何能說自己安排人去林五少的一水間偷了林五少的相冊加急送了過來,遂默然幾秒,說出早已打好的腹稿:“你父親托嚴副官轉交給你的。我想,你父親大約知道你思念家人,所以給你個物件好念想。”他在錦笙旁邊坐下,替她擦眼淚,盡量柔和了聲音說:“笙笙,給你父親一些時間,他會明白過來的。你對他而言,不是一顆炸彈,是一個貼心女兒,你不會危害到他一絲一毫。說不準,他還會想明白,你哥哥的死與你無關,他不應該把罪過強加給你。等他徹底想通了,那時你也已經是另外一個身份,隻要避開外人耳目,你就可以和你父母偷偷見麵了。你雖不能再做他們的兒子,但是可以做他們出嫁在外的女兒。”
錦笙哭著、笑著點點頭,連日來積累的抑鬱狂躁都不見了,她垂眸看著父親給自己的相片,心裏憧憬著穆峻潭所說的那些。
穆峻潭見她雖又哭又笑,臉上聚攏多日的陰鬱愁雲卻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