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等國本土的絲織業要發展,自然就要扼製別國絲綢的進口。歐美國家對於中國絲綢已普遍達成了“引絲抑綢”政策,提高絲織物的進口稅率,對生絲實行特別的免稅政策。中國本土的關稅多數掌控於洋人之手,外交方麵,更是無法抗議歐美國家的關稅政策改變。
尤其是美國絲綢業,幾乎所有織綢廠的機器都替換成了電力織機,生絲需求量增加,年用絲量高達三萬多噸。虞景廉對於英法不甚了解,但對美國市場還是有所了解的,由生絲到絲綢細細換算了一下,美國絲綢的生產額已達一億多美元。這僅是虞景廉能力範圍內所調查到的,尚不知真實金額到底為多少。
如此一來,美國的機織綢定然要轉銷到中國。目前,中國上等蠶絲原料已經大量外流,絲織品外銷量則呈銳減之勢。
因機器印花綢的興起,中國的印花技術又比不過西洋,南地許多絲織廠老板已轉頭去做繅絲廠,專供出口歐美。如此環境下,上等蠶絲原料流失,中國本土的絲織品質量就更難以和洋貨競爭。不管是養家糊口,還是利欲熏心,諸多中國絲綢商人都不去管這樣長期惡性循環對中國絲綢業造成的嚴重後果。
中國絲織廠老板的日子不好過,中國繅絲廠老板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國際絲綢市場屢屢被日貨排擠打壓。
國際市場上,生絲的主要出口國為日本和中國,主要進口國則為美國、法國、英國、意大利。
並且,日本早已把絲綢業的發展立為國家經濟政策,無論如何必盡力研究,以製勝於中國。絲綢業是日本的出口王牌產業,也是日本的搖錢樹產業,其對內一直致力於提高產品質量,對外則加強出口貿易的掌控權。
就三井洋行而言,不僅在中國擁有多家分行,在美國紐約、英國倫敦、印度孟買、意大利、瑞士等諸多地方都有分行。
四年多前,雖然中國幾位富商一塊成立了利華貿易行,但洋商在資本、航運、通信聯絡設備等方麵的優勢依然是中國商人難以相較量的。且洋商與歐美市場的客戶有著牢固的關係,由中國到外國的出口貿易經驗也比中國人豐富。利華貿易行在生絲這一塊都競爭不過洋商洋行,更別提其他的出口商品了。
錦笙聽完虞景廉的計劃也明白了,此番在紐約設立分行,最大的勁敵是日商。美國本土不養蠶繅絲,又是用絲大國,其生絲全從日本和中國進口。虞景廉通過各方人脈關係調查到,美國去年三萬多噸的生絲進口量,日絲已占了近百分之八十,中國絲還不到百分之十八。
如此之大的差距,令錦笙不由想起田中周明送穆峻潭的初合作禮物,那些軍費軍械裏,應該也有日本絲綢業出口的盈利吧?
錦笙沉思一番後,麵露糾結,抬眸對虞景廉說:“師父,我上次去洛城軍鎮之前已經跟您說了,以後不想再過多參與商界的事情。我雖然沒能留住那個孩子,但是奕赫還小,競天最近也是變故連連,我若是去了美國,競天又要分心在我身上。再說,我一人沒法子挽住絲綢界的狂瀾,中國絲綢業也不是少了我林錦笙就會衰亡。”
虞景廉說:“孩子,雖然你無法力挽狂瀾,但你的振國牌能夠在南洋賣過洋絲綢已屬難得,你又是日商的老對手了,多你這份力量,總是好的。”錦笙勉強一笑:“師父,我把振國牌賣到南洋去也是無奈之舉。振國牌若是往北地賣,就得和秀林牌競爭。在南地,除了不想和方家競爭,也因我那時候年紀小,沒少給廣昌牌和永亨牌使絆子,不好再明著跟韓叔、何叔奪市場。中國大江南北的市場都抹不開麵子去搶,我隻能去搶東洋人和西洋人在南洋的市場了。”
虞景廉對於絲綢業的了解遠不及錦笙,他把該說的已說,便覺無須深勸錦笙。縱然她能力過人,到底是個女子,離開丈夫孩子遠赴美國,但凡她有一絲不情願,那便是強人所難。
錦笙雖然拒絕了虞景廉,但虞景廉離開後,她心緒煩亂,整個下午都坐站不住。這些年,她從師父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就如利華貿易行,並不是師父獨資成立的,但出力沒好處的事情全讓他一人做了。
其他幾位合夥人認為貿易行利潤微薄,反倒不如依賴洋商洋行省事,早有關門放棄之意,是師父堅持,才一直開設至今。遠赴重洋,在紐約開設分行,也是師父堅持的,他認為,隻有完全了解美國那邊的市場情況並且融入,才能應對解決美商的壓榨和日商的競爭,僅躲在國內完全依賴洋商,再抱怨被欺壓也是沒用的。
虞景廉自己有工廠,還身擔滬海總商會會長一職,近幾年又兼管利華貿易行,日常忙碌到筋疲力盡,卻一樣都不願棄而不顧,錦笙再沒看見過他閑暇下來練字。
傍晚時分,到郊外騎馬的父子倆還沒回來,錦笙便坐在秋千上靜待著汽車聲音。她無意中抬首望向天空,彩霞灩灩地漾在天青色澤裏,那圖樣瑰麗不可方物,若向世間尋,唯有霓裳錦可比。
天上霓裳,人間絲綢,此錦隻應天上有。
的確,人間已經少有了。
她既然已經意識到中國絲綢所麵臨的憂患,豈可不顧爺爺臨終所托,豈可不憐師父親自登門的苦心?縱不能力挽衰亡狂瀾,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連一份微薄之力都不願奉上嗎?
她頃刻間做出了決斷,起身到書房搖了電話,接到虞景廉下榻的福澤飯店。
虞景廉很欣慰,同時也很歉意,讓錦笙安心再在京陵住一陣子,前往美國的一切手續和翻譯、秘書,他皆會為她安排好。
待錦笙雙眸水潤,手微顫著放下電話,門口隱約傳來了汽車聲音。她擦幹眼淚,斂好情緒出門去,穆峻潭已馱著奕赫進了小院門,身後跟著替他們父子倆拿外套和雜物的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