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猛子……”
有人在喚他,他回頭,看到了滿頭華發、身形清臒的華啟鳳,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樓側向他招手,似乎觀察他良久了。邢猛誌慢走著迎上去,笑著問好道:“華師父。”
“昨晚回來的?”
“嗯。”
“要上案子?”
“嗯。”
“歇了這麼久,心虛了吧?”
“嗯……啊?”
邢猛誌抬頭看華啟鳳時,老頭臉上露著狡黠的笑容,那滿臉皺紋像是老樹新花,煞是好看,邢猛誌嘿嘿笑了。
華啟鳳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走著道:“給我說心裏話,是不是害怕了?”
“嗯,老做噩夢,都說當警察無愧於心,我沒做什麼虧心事啊,為什麼老覺得心裏有愧呢?”邢猛誌如是道。和這位已經掛槍歸隱的老刑警不用諱言,這位飽經滄桑的長者肯定不會像戰友同事那麼笑話他。
華啟鳳笑著問:“還有什麼?害怕吧?”
“對,莫名地恐懼,不知道為了什麼。”邢猛誌直接道。
“這就對了,沒有恐懼,沒有羞愧,那不是人,是機器人。警察是人,不是機器。”華啟鳳道。
“但我心裏總是有些話不吐不快,有時候我在懷疑我的選擇正確不正確……能做好一個案子是運氣好,可運氣不可能一直跟著我。從另一個角度去講,那些站在對立麵的人,肯定把原因都歸咎到我身上了。我想他們會一直恨我,詛咒我,咬牙切齒的那種。畢竟他們中間有些人曾對我推心置腹,而我卻從人家背後下手啊。”邢猛誌絮叨著,數月的休養沒有讓他成為更堅定的戰士,卻猶豫得不像男人了。
“怪不得你心理考評一直過不去啊。還想著你開車撞上的那個嫌疑人?”華啟鳳問。
“可能吧。”邢猛誌道。
“反過來,如果被撞死的是你,如果中槍犧牲的是你,對方心裏一定不會有愧疚,而且會炫耀一輩子,老子幹死過一個雷子。嗬嗬。”華啟鳳道。
邢猛誌一怔,沒想過這種思考方式,把他也逗笑了。
“我告訴你啊,你的恐懼不在嫌疑人,不在其他任何人,而在於你自己,你的心裏。”華啟鳳戳著他的胸口道:“有個放不下的老娘,有個抑鬱而死的爹,還有心裏憋著瀉不出來的火,對嗎?”
“可能是吧,我說不清。”邢猛誌難為情地道。
“一個人肆無忌憚不顧一切,那叫窮凶極惡;可要為了牽掛的人、為了守護的人而不顧一切,那叫勇敢。也正因為有了要牽掛的和要守護的人,一個人也才能變得真正勇敢起來。所以有時候善良,能成為一個人無視所有危險的勇氣,因為他要守護的是那些和他同樣善良的人,盡管有時候他看上去很凶惡,很像壞人。”華啟鳳道。
“您在向我灌輸信仰?”邢猛誌斜眼覷著,可能很煩說教類的東西。
“恰恰相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信仰。說教、口號都不算,敢站出來、敢衝上去的才算。禁毒案你是自己站出來的,遭遇戰你是自己衝上去的,昨天沁山追蹤也是你帶頭追上去的,還用我向你灌輸嗎?你自己都搞不清驅使你這麼做的是什麼?”華啟鳳反問。
邢猛誌一愣,開始反思自己。
“善良……沒有一個警察天生就有那麼高的覺悟,大多數是為了一份工資一份職業在堅守著。可惜這個職業讓你目睹了醜陋的罪惡,你目睹得越多,就變得越嫉惡如仇,即便沒有命令,你也會下意識地衝上去。在我看來,信仰不是空泛的,而是對我們這個職業共性的一個描述而已。”華啟鳳道。
“那我為什麼還有恐懼?”邢猛誌問。
華啟鳳的目光變得慈祥而難堪了,他摸著邢猛誌的腦袋,很無奈地道:“其實誰都有,我到現在還有。每一個被我送進監獄的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前的人,他們看我那種怨毒的目光,我都忘不了,他們也總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那您是怎麼解決的?”邢猛誌求教道。
“我沒有解決。”華啟鳳笑了,像自嘲地笑,又接著道:“也不用解決,精神上的負麵情緒就像那些違法亂紀的罪犯,要麼你變得更強大,要麼你被它們打垮。這個職業冷酷的地方就在於此,你不但要戰勝罪犯,而且要戰勝自我。”
“太深奧了,我估計學不會。我得回趟家,看看我媽……對了華師父,你是我們專案組的顧問,抽空去看看我們啊。”邢猛誌道,向華啟鳳笑了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華啟鳳站著怔了很久,然後慢慢地,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其實一點都不深奧,這孩子他已經開始懂了!看著他帶著疲憊和憔悴的笑容,華師父心裏如是道。
他的目光落在遠去的邢猛誌身上,落在做集訓的小夥子們身上,哪怕他垂暮之年,依舊感覺得到胸中熱血沸騰,壯心依舊……
泰極否來
第四看守所的電動門緩緩打開,驅車進入的武燕停好車,和邢猛誌一起進了所裏。
上午十點多,武燕從邢猛誌家裏接上他。這家夥脫了作訓服還是那副懶洋洋、不陰不陽的樣子,一點嚴肅緊張也看不到。
之前武燕礙於麵子沒提醒,到這裏終於憋不住了,直斥道:“過來過來……”她把邢猛誌召過來,揪著他的衣領子整整,口袋翻到外麵,然後一端下巴提醒著:“保持莊重、嚴肅,現在是辦案,所有的過程都會被記錄下來。”武燕指指攝像頭。
執法的要求越來越高了,邢猛誌明顯不太適應,笑道:“也是,武姐,能別讓我去見他們嗎?你說這多尷尬啊。”
“他們窮凶極惡的時候你都不緊張,現在都成沒牙老虎了,怎麼還緊張了?”武燕不容分說,帶著他朝看守所入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