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他們已分離半年有餘。白日裏或在沙場,或與眾將相對,尚且不覺思念入骨。似這般私下獨處,或是午夜夢回,方才驚覺,自己竟無一時一刻不在記掛其人。
如若不是那感覺太過真切強烈,他自己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亦會陷入這樣纏綿無措的情緒裏。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原來說得便是眼下這個情形。
李錫琮笑了笑,撫信許久方才放下,隨手拿起另一封展開,目光悠悠落於其上。不過幾行短短字句,卻令他驟然睜大雙眼,持信的手指竟於接下來的一刻,微微顫抖不止。
輕薄的紙張在他的指尖起伏,宛如他的神思、他的心意一般,於無人看得見之處翻湧起伏。李錫琮無意識的緩緩落座,將那頁信紙置於案上。也許是情緒太過激動,也許是情緒還須掩飾,他隻覺得胸口滾滾發燙,仿佛有什麼物事要刺穿他的胸膛,可雙手卻是冰涼發抖。
他的妻子,在千裏之外的地方,正獨自孕育著他的骨血。他早前不察,向來不知,這樣渾渾噩噩,任她在身懷六甲之時,奮力堅守一座城池。他對她的眷顧,他對她的信任,竟然是這樣的予取予求。
他倏然想起,許多年前與母親分別的那一日,離開自小生長卻厭惡的宮闕,離開自小居住卻並無情感的都城,他以為他最終還是會返來,或者總有一天她的母親會與他團聚在別處。他是如此規劃,可惜人生並不會永遠朝著他想要的方向鋪陳道路。離開的那一日,他並不曾哭過,因為他告訴自己,總不會太久,他仍是能再與母親相見。如今想來,那樣輕浮的自負讓他覺得可笑,那些欠下經年的淚水,也終於在某個夏夜流淌幹淨,可他心中思念的人卻是真的再也喚不回來了。
他一直自詡從不相信命運,從不忌憚命運,卻在此時因相似的情感,相同的在意而深深畏懼。命運待他算不得公正公平,直將他所有喜樂的根源悉數連根拔除;命運待他亦算不得不公不平,在他轉而求取執念*之時,到底賜予了他一線曙光。二十多年的生命,兜兜轉轉方讓他尋覓到了她,以至於他已無法可想,若當真失去了周元笙,他即便得到了江山,得到了至尊之位,其後的歲月裏,他能否安然的接受自己孤家寡人的命運。
窗外流光飛舞,春/色無邊,李錫琮獨坐內室,麵色沉靜若春水無波。直到日上中天,他終於才起身披衣,吩咐侍從備馬,隨後匆匆趕赴昭陽郡主薛淇和馮長恩下榻之所。
薛淇與馮長恩正待用過午飯,見他前來,皆起身笑迎道,“王爺此時到訪,是要與我二人賜午宴不成?”
李錫琮不過淡淡一笑,請他二人坐了。略作沉吟,便對馮長恩,直抒胸臆道,“我今日前來,是有兩件事和將軍商議。一則,是為戰事。如今形勢,我軍雖暫時占得上風,然而朝廷業已再結重兵,欲在德州阻擊。與其直麵南軍,其後再一府一州攻占下去,不如速戰速決。目下應天府兵力盡數出動,京師勢弱無備,這便是絕佳之機,可繞過山東,直搗應天,自瓜州渡江,攻占金陵。況日前已有登萊水師投誠之舉,為我軍渡江之戰如添虎翼。是以我思量許久,方定下如此計劃。不知將軍聽過,意下如何?還望不吝賜教。”
擒賊先擒王,這本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不出李錫琮所料,馮長恩默然片刻,便即頷首道,“王爺籌謀遠慮,此時直取京師,不僅於我軍有利,更於山東、直隸萬千軍士黎民有利,其間或可減免死傷,其功在當下亦在千秋。臣該為免遭戰事禍亂之黎庶,感念王爺仁德之舉。”
李錫琮垂目一笑,輕輕擺手道,“將軍仁善,存心不忘百姓,孤王亦深有感觸。既然將軍認為此舉得當,我便對你說接下來之請,還望將軍能盡力成全。”
馮長恩看了他一眼,道,“臣聆聽王爺令旨,不敢有誤。”李錫琮笑笑,誠摯直言道,“那麼直取京師這一役,懇請將軍代我督戰,代我行權,代我領兵。我麾下眾將對將軍素來敬服,將軍亦不必有所顧慮,來日隻須全力指揮戰事即可。”
馮長恩倏然聽得此語,大感不解,不禁問道,“王爺此舉何意?難道你不親自指揮大軍南渡?還有別的要事,尚須在此刻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