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千門不過是以騙術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門,沒想到它竟有如此輝煌的曆史。駱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經史典籍中記載的各種風雲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既然眾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憑各自的智計謀略立下種種豐功偉業,自己與他們相比未必就愚魯,難道不能憑借智謀複仇?想到這,他心中豁然開朗,不由露出興奮之色,差點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雲爺冷眼望著興奮不已的駱文佳,“三歲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頭,但他卻並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會陰謀詭計,但真正的千雄卻是萬中無一。無論武功還是智謀,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尋常大眾。至於能否成為遠超當世、傲視寰宇的一代千雄,就隻有看天賦與機運了。”說到這雲爺從懷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攤開。駱文佳一看,卻是一張手繪的圍棋棋盤。
駱文佳有些奇怪:“師父要和我手談一局,以測弟子心智?”
雲爺搖頭道:“以你現在的修為,哪有資格與老夫對弈?圍棋雖為小道,卻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千門中常作為訓練頭腦的工具。老夫現在讓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潛力。”
駱文佳依言擺上四子,心中卻有些不甘。駱家祖上乃是詩書傳家,棋道也是六藝之一,所以他從懂事起就會下圍棋。雖然並沒有將棋道視作正經功課,但憑著天資聰穎,他的棋力在駱家莊是公認的第一。一上來便被讓四子,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雖然表麵上不說什麼,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殺得雲爺大敗虧輸,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飛,片刻間便布下了十餘子。雲爺邊落子邊道:“行棋如行千,師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盤中的變化無窮無盡,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領悟。千術亦如此,雖然各種經史典籍中記載了不少經典的謀略,但其中的變化幾無窮盡,唯有隨機應變,胸無成法,方能巧妙運用,融彙貫通。”
駱文佳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無暇領會雲爺所言。漸漸進入中盤,駱文佳越走越是心驚,四子優勢逐漸損失殆盡,而對方棋勢卻一點不露鋒芒,不知不覺便占盡先機。不到頓飯工夫,駱文佳無奈投子認輸,正想複盤計算得失,雲爺已三兩把將棋盤撕得粉碎:“學棋隻是一種訓練手段,勝負並不重要,你千萬莫要沉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現在的棋力,今後可與老夫盲棋對弈,不必再借助棋盤。”
“多謝師父指點!”駱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興太早,”雲爺頭也不回起身就走,“你能否成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還得經曆一次考驗。”
駱文佳目送雲爺走遠,回想方才雲爺說過的話,他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力量在心中蠢蠢欲動,使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兩天後雲爺再次來到牢中,這次他帶來的竟是牌九、骰子、馬吊等賭具。駱文佳見到這些東西就想起了父親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雲爺看出他對賭博的抗拒,便道:“賭博是一門在方寸間勾心鬥角的學問,在常人眼裏,它賭的是技術和運氣,但在千門中人眼裏,鬥的卻是智謀。這是千門中一道最基本的學問,你必須練到精深嫻熟。如果方寸間你都無法戰勝賭具相同的對手,如何能在縱橫萬裏的人生賽場上,戰勝家世比你好、起點比你高、財力比你雄厚、經驗比你充足的強大對手?”
“師父教訓得是!”駱文佳說著緩緩拿起一張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發誓:我決不重蹈父親覆轍,決不在這方寸之間輸給任何人!
“咱們開始吧。”雲爺手法熟練地將牌九碼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創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稱出千。”
就這樣,雲爺隔三岔五就來死牢,在傳授千術、棋道和賭技的同時,也以各種獨特的方法對駱文佳進行訓練。憑著天生的聰穎,無論棋道、賭技還是千術,他的進步俱十分神速。三個月後,雲爺對駱文佳道:“你現在雖學有所成,卻還是紙上談兵。能否在實踐中巧妙運用,還得看你的天賦和機變。老夫已買通司獄官,明日就讓你回去繼續服苦役。”
“多謝師父!”駱文佳淡然道。雖然一直盼望著能離開這死牢,但真到這一天,想到即將失去單獨聆聽雲爺教誨的機會,他心中反而有一絲悵然。這幾個月交往,所學的智計謀略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雲爺教會了他觀察和思考,這是他過去最為缺失的能力。
“你現在已明白自己當初如何中計受騙了吧?”雲爺突然問。
“是的。”駱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宮放構陷自己所使的陰謀詭計,低劣幼稚得形若兒戲,駱文佳很奇怪自己當初為何輕易就上當受騙。不過他也很感激那次經曆,沒有那次受陷獲罪,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與雲爺重逢,也就永遠是一個不會思考的書呆子。
雲爺沒有問駱文佳蒙冤的經曆,隻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疤瘌頭手中奪下牢頭之位。”
“這是為何?”駱文佳茫然問道。
“老夫訓練你這麼久,如果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到,那你的智謀永遠隻是紙上談兵,不配再做老夫的弟子。”雲爺警告道,“你要記住,你的行動老夫不會幹涉,遇到麻煩你必須自己解決,別想要老夫幫忙。”
“弟子領命!”駱文佳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名千門中人。他對這新的身份還有些茫然。為了更好地適應生存環境,將來的行事肯定要與聖賢的教誨背道而馳,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感到悲哀。
當駱文佳離開死牢來到陽光下,隻感到兩眼刺痛,頭目暈眩。幾個月暗無天日的生活,使他身體比過去更為羸弱。不過他半開半闔的眼眸中,卻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冷定和從容,那是一種強者的自信,這使他再無當初那個文弱秀才的半點影子,他已在精神上完全脫胎換骨。
隨著獄卒回到工棚,立刻引得苦役們一陣驚訝。從死牢中放出的逃犯,駱文佳是第一人。眾人不由圍上來,爭相向他道賀。駱文佳一一向眾人道謝,一個個叫著難友們的名字。眾人臉上放光,腰也不自覺地挺直起來。苦役們通常隻相互叫一些惡俗的諢號,現在第一次被人尊為叔伯或兄弟,讓他們對駱文佳油然生出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兔兒”的諢號,齊齊改口稱他為“駱兄弟”。
“吵什麼吵!”疤瘌頭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大聲對眾人嗬斥起來。眾人紛紛散去,駱文佳忙來到疤瘌頭麵前:“疤爺!小人年少無知,過去對您老多有冒犯,這次又膽大妄為企圖越獄,連累疤爺,小人實在罪該萬死!望疤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進一回死牢,倒是學聰明了。”第一次被尊為“爺”,疤瘌頭有些飄飄然,“隻要你不再搗亂,疤爺不會為難你。”想到對方能從死牢中被放出來,疤瘌頭就猜到這小子背後有靠山,他也不敢輕易得罪。
開飯的鑼聲響起,眾苦役湧到門口,從差役手中領到窩頭,然後各自拿出一個窩頭送到疤瘌頭麵前。駱文佳也將自己的窩頭獻上去,疤瘌頭忙擺手道:“你需要養好身子,這孝敬暫且記下,以後再說吧。”
“多謝疤爺!”駱文佳說著轉身回到眾苦役中間,將省下的窩頭遞給了一個被奪去了窩頭的新來苦役。那苦役茫然抬頭望向駱文佳,隻見對方麵帶真誠微笑,輕聲道:“別客氣,四海之內皆兄弟。”那苦役眼眶一紅,低頭接過窩頭,三兩口吞入了肚中。
駱文佳趁著吃飯這點閑暇,在苦役中談笑風生,給大家講一些野史趣聞,眾苦役漸漸聚到他身邊,聽得津津有味。從這之後,聽駱秀才說故事,成了苦役們難得的樂趣。
剛從死牢出來,駱文佳身體十分虛弱,井下勞作時幾次差點摔倒。這時身旁有人輕聲道:“駱兄弟,咱倆搭夥幹,你負責裝,我負責背,掙下的窩頭咱們二一添作五。”
駱文佳認出那人就是上次借給自己窩頭的難友,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王大哥幫忙,我可占了大便宜。”
“兄弟之間,不說這話。”那漢子搶過駱文佳的背筐,悄聲道,“回去再給我講梁山好漢的故事,我愛聽!”“好!”駱文佳連忙答應,裝筐比背運輕鬆多了,兩人分工合作,效率提高了許多。
由於搭夥幹活的高效,駱文佳與那位名叫“王誌”的同伴分到了八個窩頭。捧著窩頭,駱文佳對他小聲道:“王大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哥肯不肯答應?”王誌忙道:“駱兄弟不用客氣,有什麼事盡管開口!”
駱文佳懇切地低聲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漢,與大哥結為異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讓小弟高攀?”王誌大喜過望:“隻要駱兄弟不嫌棄我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我王誌求之不得!”說著就要跪倒結拜,卻被駱文佳攔住道:“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縟節就暫時省了,免得旁人生疑。”
王誌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二人悄悄序了年齒,卻是王誌年長七八歲,駱文佳便悄悄叫他一聲“大哥”,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護、照顧這位兄弟的責任感。
“大哥,小弟還有個不情之情。”駱文佳又道。
“兄弟有話盡管說,不用客氣。”王誌連忙道。“這八個窩頭,我想分些給那些老弱病幼的難友,”駱文佳小聲道,“小弟胃口小,留兩個就夠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個。多出的兩個就分給挨餓的同伴,如何?”
“那怎麼行?”王誌忙道,“兄弟剛從死牢出來,無論如何得補好身子。大哥這身板少吃兩個沒關係,你卻一個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