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路絕(1 / 3)

裴府之中,“雲中白鶴”裴夜寒持一柄淬出幽幽青光的長劍,在那布滿炬火的天機營兵將中忽進忽出,猶如一道萍蹤魅影的玉白光痕。

若說裴夜寒的武功以輕靈為最,可比作飛舞九天之鳴鶴,那淩天道則是剛猛至絕,憑借深厚功力把一杆銀槍舞得密不透風,一絲不差地將裴夜寒飄影般的劍招盡數接下來。

司空鏡站立在兵陣後方休門處運籌調遣,一麵抵擋四處湧來廝殺的天機營精兵,一麵心中擔憂地時時望向兩軍主將交戰的地方。

“夜寒這孩子武藝卓絕,名動天下,嫁入我司空家門之後怕是不會像尋常女子那般循規蹈矩、安於操持府中的家務瑣事。想我司空朗一生仕宦,奔波於謀國定疆的朝堂之事,沒料到最後反倒要由個外姓女子來當家定奪。”

初初吐露與夜寒於湖畔情定之時,父親少有地調笑著說。

“父親這話卻是偏理。”司空鏡退後兩步,伏在地上恭敬一叩說,“我華夏自來不乏英武賢明的將才烈女。上古之時,有商宗之後婦好統禦全軍,南征北戰,攻破夷狄,留下開萬世太平的無上功績;又有俠客聶政之姐聶荌,膽識過人,深明大義,甘願舍棄家庭與性命也要潛入敵國,認領弟弟的屍首。隻此一件事,便勝過世間千萬庸庸碌碌的男兒。況且孩兒一旦迎娶夜寒,從此便是夫妻一體,俱為父親的子女,豈有內姓和外姓的分別?”

“哈哈哈哈,兒子長大了,懂得心疼媳婦了。”司空朗大笑起來,吹拂著茶盞說道。

此時主座旁邊一位綰高髻、著華裙的婦人嗔睨司空朗一眼,柔聲說:“鏡兒,你父親外事躬親畢力,內事上卻是個老糊塗,休聽他說些為老不尊的話。夜寒雖然自小崇慕任俠之道,常在山野莽原間遊走學藝,待人接物卻絲毫不違禮數,事事想得周到。你能得夜寒陪伴一生,也是莫大的福分了。”

“母親說得是,孩兒謹記。”司空朗回道。

“況且論俠氣,我這做姨母的可未必就輸給了夜寒那孩子。”

婦人說完再度朝夫君那邊覷視一眼,頗有得意的神色。她便是司空家的主母、裴夫人謝憐之胞姐,謝凝之。

“夫人說得是,”司空朗收斂神色,向妻子微做一揖說,“雍和之亂中,我司空府舉家逃亡,眷屬失散者不計其數,在路途中更是遭到遊族蠻夷的屠害,唯有夫人絲毫不懼。恰逢一隊賊兵圍困時不僅鎮定指揮抵擋,更是親自提劍斬殺數賊,因此傳下‘後來俠女有謝氏’的美名。為夫當真敬佩得緊呐。”

謝凝之微微一笑,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隻是今後別再小瞧了女子。”

而眼前這不可小瞧的女子,便是自己一生不能相負的至愛。

司空鏡站在亂石堆起的令台上,遙遙望著那風姿颯然、一招一式如若翩翩起舞的裴夜寒想道。

“開驚門,引敵兵入兌位。閉景門,撥三十人守坤位死門!”

雖然不如愛侶那樣精研劍法武功,身居黃門侍郎之位的司空鏡卻總領宮中文書,草詔檄文等一應出自這位中興名士之手。且博覽五行之術,熟讀兵法要略,年僅十六歲時便詔封隨軍書記,憑著在軍帳中獻給主將的巧妙謀略一舉平定蒼梧古國,名躁整個建炎城。

如今這一夜身陷國家巨變的萬分凶險中,雖然兵力相差懸殊,司空鏡卻以陣法變幻之術,更借著裴府裏山石雜亂、幾株參天巨樹橫亙其間的逼仄地形,將百餘位少年精英各自散作若幹人行伍,分而守之,彼此間亦可呼應協助。因此,負責衛戍大胤京畿的精銳天機營一時間竟疲於應對敵手的靈活襲擾,更遑論要破除工事,殲滅對方。

隻是,術略上占些便宜不過是困獸之鬥罷了。司空鏡總覽前方,不無隱憂地思慮著。一目一子的得失,終究不能撼動整個棋盤上的布局。而眼下這“屠龍之局”仍沒有半分改觀。若想不到釜底抽薪的法子,自己這一方被攻破是早晚的事。

“人非聖賢,皆有所圖。這肉身凡軀,汲汲一世,終不過百歲光陰,一夢南柯。或追逐萬世芳名,或喜愛佳人美色,或垂涎錢財厚祿。人之為人,不過如此。”

“倘若全部是至清至察的聖賢,那不是朝堂。有忠臣敢言進諫,也須得有小人中飽私囊,專管鑽研如何做大胤的蛀蟲。能者既要安撫無欲無求的忠良,也要善於將蛀蟲放在淤血毒癰之中,借此以毒攻毒。有清有濁,才是朝堂應有的麵孔。”

“記著,清斯濯纓,濁斯濯足。如此方可在朝堂中立於不敗之地。”

司空朗曾以這番話訓誡於自己的一雙麟兒。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可如何化用在今夜這生死局裏,我卻不明了,父親。”司空鏡愧疚想道。

行進之間,戰局已像浸滿鬆油、熊熊燃旺的炬火一般,蒸騰起天地一白的雄渾氣勢。而且果然如同司空鏡所料,戰場之勢已經徐徐朝著敵方傾斜而去——天機營到底兵強馬壯,各個訓練有素。羽林軍中有著慕容懷與庾士龍這樣功夫精湛的少年將領,單論武藝來說雖更勝一籌,卻在行伍配合上輸去了一段。至於弓馬嫻熟、陣法的相生相克,更是去久經沙場的天機營甚遠。

方才那位憤怒指證淩天道的少年府兵便倚靠在約有四圍的巨樹後頭,已身掛幾處槍槊的重創。

不遠處,一昔日同伴的屍身橫陳在前。曾經鮮活的麵容如今隻留下一副被斬殺時的驚恐神情,依稀流露著某種遺憾與眷戀。

今夜之前,他們皆是雲鬢重眉、輕裘緩帶的翩翩少年。去年暢機園詩會,建炎城中無論顯貴之後還是名族子嗣,均雄心赴會,預備一展文采,博得天下盛名。其中一名太學生於射術比試之後豪興大發,要來三觴熱酒一飲而盡,接著就白牆上揮筆寫下一篇《驚鴻賦》。文辭酣暢淋漓,技驚四座,可謂獨占了全場瀟灑。

然而便是那樣一個得意少年,如今卻殞命在這既沒有功績、更不必談榮耀的自相殘殺之中,獨自淒涼在眼前的枯枝亂石裏。

“不過,雖然一生短暫,他卻有過至燃至粲的時候,想來也不虛此行在這天地中了。而我半世碌碌無為,難道便要如此了卻這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