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作為長樂幫請罪之人,王天逸在武當麵前再次下跪。
男兒膝下有黃金,長樂幫讓犯了過錯的手下給他跪請恕罪,算給足了麵子,但千裏鴻的臉色卻越來越冷,在他麵前,這個負荊請罪的長樂幫手下麵子哪有一跪銷錯的那麼大?
就在這時,千裏鴻感到身邊一陣風起,餘光掃處,卻是章高蟬一臉不忍走前一步。
千裏鴻一揮手,他細弱的胳膊橫在了章高蟬胸前。
五架神機弩都留不住武神,但這胳膊輕輕一抬,卻直如一座銅牆鐵壁般,擋住了章高蟬任何行動或者言辭的可能,章高蟬在千裏鴻側麵看著他蒼白的臉,幾次欲言又止。
千裏鴻對章高蟬目光視若無睹,他對著台下風雨中跪著的王天逸微微抬了抬下巴,冷冷說道:“怎麼回事?講清楚!”
“我們審問了那匪徒,他偶爾說漏了嘴,我又找到了一個曾經見過他的人,大體推算出了他們的老巢,正當我帶幾個手下去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的時候”王天逸抬起頭,努力張合著血雨黏合的眼皮,瞪出眼睛來,把事情大體講了一遍,當然他隱藏和修改了很多事實。
“……..我如果有半句謊話,天打雷劈!“淋得像落湯雞的一樣跪著那裏指天發誓的模樣,不是很有說服力,倒是有點滑稽。
所以聽王天逸講完,千裏鴻閉目沉思,長樂幫來的地位最高的劉遠思趕緊說道:“千公子,我們疏忽了,沒想到那華山匪徒背後實力那麼強,居然一次就能出動十幾個一流高手救走匪首,而且其他匪徒藏身在慕容世家地盤上,我們不應該自己衝進去,而應該知會他們的。要是我們兩家聯合行動,也許我們就不會讓您失望了。”
劉遠思這番話拐彎抹角的在說是慕容世家是背後指使,千裏鴻隻是冷哼一聲,劉遠思笑道:“所以我們掌門請您一定息怒並原諒我們這個手下,您如果離開大會,隻會讓某些人心裏竊喜,何必呢?”
“這次你們可沒給我這個客人一個滿意!”千裏鴻指著王天逸問劉遠思。
“他本來就是一個大意的家夥……”劉遠思說著,看了一眼旁邊的章高蟬,貼近了千裏鴻耳語起來。
就算聽不見他說什麼,王天逸也知道劉遠思這家夥肯定是在說無中生有的壽州大敗那事,肚裏滿腹鬱悶。
“………我們幫主說了,如果您不原諒這個家夥,就讓他在這裏跪著,跪上一年十年都沒問題,直到您滿意為止。”果然聽了劉遠思耳語,千裏鴻也看了一眼旁邊有些焦急的章高蟬,臉上浮上了一點暖色,看王天逸眼裏也不再那麼冰冷了。
誰都喜歡看被自己打進水裏的落水狗。
“不用跪幾年了,哼。”千裏鴻一聲冷笑,“進來吧。”對長樂幫的客人終於下了請客進屋的邀請。
長樂幫的人魚貫進屋,章高蟬長歎一聲卻走到院子裏,那裏王天逸還跪著呢。
“章掌門,我對不起您啊。”渾身落湯雞一般的王天逸垂頭喪氣。
“趕緊起來吧。避避雨,來人啊,拿點藥來。“章高蟬一邊扶王天逸起來,一邊扭頭叫著下人。
“章掌門,您的傷怎麼樣了?”王天逸被章高蟬拉到了平台上,因為跪的太久了,他走路踉踉蹌蹌。
“別叫我章掌門!今晚我還得感謝你,你殺了幾個刺客,再說我們是老相識了,琪安又說你算他唯一親人,以後叫我章高蟬或者我賣個老,叫我章大哥。”章高蟬把王天逸摁在椅子上,用手抹開了王天逸的頭發,看他淋得發白的巨大傷口皮肉。
從冷雨裏到了屋簷下,章高蟬的手很溫暖,他的話也讓王天逸很吃驚,雖然王天逸沒當真,但也讓他一怔,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剛才問章高蟬的傷勢的時候,一心想著的不是武神的安危,還是在試探武神的此刻究竟受傷多重。
“都他娘的到現在這種時候,霍長風都要幹了我了,我居然還想著差使?!我真瘋了……”王天逸揉著凍得發麻的膝蓋對自己也是有點無可奈何,他抬起頭,看見了章高蟬的眼睛,兩人相視一笑,眼裏卻都是感激。
這一刻,兩人的眼睛都清澈的一點渣子沒有,好像離開了這黑潮滾滾的江湖洪流,來到了傳說的世外仙境。
但隻是一刻。
“多謝章掌門費心。“王天逸一聲歎息,閉上了眼睛:究竟是哪裏出錯了?霍長風究竟會怎麼想我?我會怎麼樣?錦袍隊怎麼辦?還能不能接近霍無痕身邊?恩師大業怎麼辦?
回來飛鷹樓,幾個幫主早歇息了,幾個去和武當談過的大人物簡短的商談了一下也打著哈欠要散了,隻剩麵如死灰的王天逸站在屋角裏。
劉遠思把王天逸叫了過來,說道:“你有一定才能,但你的缺點和你的才能一樣明顯。就是疏忽大意,做事欠謹慎。我們不是不給你機會,但再一再二不再三,以後你一定牢記此次教訓,把自己弱點彌補掉。”
“直娘賊,我行動的特點就是謀劃謹慎籌劃周密!卻被你生生的黑白顛倒!壽州大敗和我有狗屁關係?我不過是被你們抓來頂缸的!”王天逸此刻根本不想壽州大敗其實是易老等人一手操縱的,隻是從自己一個裝成清白的身份來考慮,肚裏不由得破口大罵,但頭點得像雞啄米:“劉先生說的對,我一定改。”
“你打算怎麼改?”劉遠思仿佛看透了王天逸心思般一笑。
“我?”王天逸愣了片刻,咬牙切齒道:“我回去立刻召集人馬,勢要抓住這次搗亂的混蛋……”
劉遠思嗬嗬笑了起來:“建康本就是我們和慕容兩家瓜分而至,武林情勢格外複雜,這樣的情況下,你能怎樣?”
王天逸好久歎出一口氣來,無力的說出身為幹將的他最不想說的一個回答:“我……盡力而為……..”
“好。”劉遠思點了點頭,仰起頭打了個重重的哈欠:“趁著幫主坐鎮建康的當口,我明天給他說一下,把商會的耳目:建康長樂幫的丐幫和流氓的指揮權暫時交給你,他們信息靈通,你可以使用。”
“多謝劉先生。”王天逸趕緊鞠躬,不過心裏卻是冰涼冰涼的:這次躲在幕後的黑手怕不是什麼丐幫和流氓能有用的。
王天逸告別劉遠思後,被尹星翔送出來,尹星翔卻笑道:“頭上傷沒事吧?”
“多謝尹大哥,上次就是您救我一命,我真是太感激了。明天您有空嗎,我想請您吃頓便飯。”
“我明天很忙,嗬嗬。你不用擔心,回去好好睡吧。”尹星翔說完,轉身走了。
“是是是。”王天逸臉上惶恐,肚裏卻恨不得一拳打塌尹星翔鼻子,暗想:這幾個幫主都發火了,不知道這事會如何處罰我,這我能睡著嗎!
長樂幫的“賠禮大軍”前腳剛走,千裏鴻就打起了哈欠,一群武當附屬的人馬上紛紛起身告辭。
千裏鴻疲勞的揮了揮手,大家就立刻起身往外走,一個比一個急——誰不累啊?
“高蟬,你留一下。”章高蟬也跟著大家一起走,剛到門口就聽到千裏鴻在叫他。
他茫然回過頭,那邊的千裏鴻走過來,很親熱的用手撫著他的背說道:“高蟬,今些天真辛苦你了,今晚還受了傷。看你臉色蒼白的。”
“不礙事。毒已經逼完了。”章高蟬感激的回應道。
千裏鴻看著章高蟬的眼睛點了點頭,緩慢而關切的說道:“高蟬,我看得出來,你心亂了。你感到疲勞痛苦對不對?其實沒什麼,這些東西就像今天的夜雨一樣,江湖上是缺不了的,隻要你在這裏。”
“多蒙您關心了。”章高蟬低頭說道,說實話,他殺了丁三保的幾個掌門回來的時候對千裏鴻心裏不是沒想法,但今晚這些事情,千裏鴻已經用自己的行動表明了他對章高蟬的態度。
在江湖上,不要理別人嘴裏開出什麼花來,唯一要看的卻是他做什麼。
“我估計你夫人最近心情也不好,”千裏鴻依舊慢慢的說,那不停偷瞄章高蟬的表情仿佛在用手伸進老虎嘴裏:“今天你又受傷了,我想這武林大會後麵的東西對你來說很無聊的,不過是一群鑽進錢眼裏拔不出來的商人在吵架而已,你也未必喜歡,更何況你還拖著心和身的不愉快…….”
“看你這樣操勞我實在不忍心。”千裏鴻停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高蟬啊,你回去壽州休息吧。”
本以為武神會大驚或者大怒,但呈現在千裏鴻麵前的表情卻是大愣。
“那誰代表昆侖談呢?”章高蟬問道:“林羽嗎?”
“你把隨從都帶回去吧,我已經送信給秦明月了,他來替你,讓你休息。“千裏鴻說道。
離開這曾經讓自己臉麵掃地的城市,不再麵對惡言相向的曾經兄弟,遠離那捉摸不定的絕世美人,逃離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談判……回壽州……..那自己的家……..那有自己熟悉氣味的房宅樓宇,有天天相處的部下親人……………
這一瞬間,好像一座昆侖山都從肩頭消失了,那感覺是難以置信的輕鬆,渾身的骨架都舒坦的伸直了,好像自己在這刹那簡直長高了幾分。
他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不受自己控製的綻開,那是狂喜。
但麵對對麵這個“上司“,章高蟬不得不把臉抬高,看著雕梁畫柱的房梁,在那裏釋放這狂喜。
任何一個掌門也不想讓人見到自己渴望離開戰場的心願,那是逃兵,更何況是武神,天下無敵的武神。
“那……就辛苦明月了。”章高蟬低下頭,滿臉的表情很奇怪,那是強壓內心的表情:“謝謝千公子關心我。”
千裏鴻退後了一步:“那你明後天就啟程回去吧。一路順風。”
說得很快,他本預備了一出鋒利的連鐵石都能說破的舌槍唇箭,但現在簡直難以置信章高蟬居然這麼輕鬆就同意了,震驚之下真的怕這個天下無敵的武神反悔。
章高蟬幾乎是用小跳的步伐的走出那大廳的,一直到他騎到馬上,嘴角都在微笑。
“掌門,千裏鴻給你說了什麼?”離開了武當的府第,在路上林羽問道。
“他說我們可以回去了。”章高蟬把千裏鴻的意思複述了一遍。
他說的語氣無比的輕鬆,但聞聽此言後的林羽身體卻瞬間僵硬在風雨裏。
“咱們不能回去啊!”林羽一把拉住了章高蟬的韁繩,滿臉的肉都在抖動。
“為什麼?”
“您忘了我們為什麼要來嗎?我一直覺的秦明月把昆侖大小事都握在手裏,您親自來,就是要了解江湖,也讓武林知道您的實力,知道您才是昆侖的掌門人啊!”林羽急急的說道。
“威名?”章高蟬悲憤的扭頭喝道:“我的臉都丟光了!實力?一群瘋子要刺殺我?我兄弟罵我!我堂堂正正做人,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受到這種羞辱!和其他掌門談話,他們除了無聊空洞的奉承話外,就是滿嘴的銅臭,這些生意我又不懂插不上一點嘴,看人家說得麵紅耳赤,我卻隻能閉口無言,簡直如坐針氈!都這樣了,還要賴在這裏幹什麼?”說到這裏,章高蟬無比悲涼的一聲歎息:“而且不知道若若會怎麼對我呢!唉。”
“夫人是您的夫人,您也沒做錯什麼事,不用擔心!”林羽答道:“我知道您不懂,我也不懂,但我們可以學呀。就算插不上嘴,光坐在那聽也好啊,起碼可以增博知識了解事務………”
“那要管家幹什麼?主人要親自算賬啊?”章高蟬心裏想的隻有回去,加上心情不好,叫了起來:“早知道有這些破爛事,八抬大轎請我都不來!”
“我們不能走!真的,千裏鴻公子都說已經給秦明月寫信了,那說明他就早有打算,他在輕視您!現在我們不能服他,您應該努力作為讓他刮目相看…….”林羽不管章高蟬愛聽不愛聽,他緊握著章高蟬坐騎的韁繩,說道:“您現在就回去,給千裏鴻公子說我們不走…….”
可是,實話,尤其是說出被輕視真相的實話,隻能讓當事人又悔又羞又難受。
誰會喜歡讓自己又羞又悔又難受的話?
所以就算是真話是好心話,回應它的隻有一個成語:惱羞成怒。
“我已經答應了!要說你自己去說!”章高蟬一聲大吼,一掌打開了林羽的手,奪回韁繩後就是狠狠的一馬鞭抽在坐騎屁股上,駿馬吃疼,朝前狂奔,風裏遙遙傳來章高蟬的怒吼:“你還嫌我丟臉丟的不夠嗎?”
“唉……..”遙望著掌門絕塵而去的背影,林羽回應隻有一聲眨眼間就消弭在風雨裏的歎息。
但是就像禍不單行一樣,不愉快的夜晚並不是那麼容易過去。
心情鬱悶的武神,用在風雨裏縱馬狂奔來宣泄心中的鬱塞,等到自己下榻的街道上,卻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正急急的從門口的濕冷石階上站起,還抱著什麼東西。
“是你?”駿馬被勒住,在馬鼻呼出白氣中,章高蟬有些厭惡的看著剛剛坐在門口的這個不速之客。
唐博。
他不喜歡這個人。
說一點也不喜歡,不如說非常厭惡倒是貼切。
他和唐博隻見過一次。
正因為這樣,第一次留下的印象足以烙印在心底。
要說為什麼厭惡,曾經是丁三口中大哥的他,自然也很長時間因為俠義而自得,這樣的人怎麼會喜歡一個第一次見麵就用暗器偷襲女眷的冷血“禽獸”。
可惜這個“禽獸”此刻看起來絕不冷血,相反,武林中尊貴的世家公子唐博滿臉堆笑,渾然都洋溢著熱情。
“章掌門,您回來了?”唐博點頭哈腰,甚至作勢要過來給章高蟬牽馬。
“有什麼事?這麼晚了!”章高蟬沒有好氣,第一句話就帶著脾氣。
這不是一般的脾氣,而是在唐門少爺麵前帶著的脾氣。
唐博的眼珠藏在因為笑容而隆起的褶子裏,但如果仔細看去,那眸子裏怒火所點起的一閃而過的寒光,絕對能讓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