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都升到正中了,建康一個低矮破落的院落的窗戶中才穿出一聲沉悶的夢囈,一個滿臉慵懶的男人推開黑膩發亮的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他二十多歲模樣,渾身肌肉虯結,顯得健壯有力,手臂微一曲起就滿是一塊塊耗子般的凸起,但他正用這強健的手臂來搓臉,好像揉麵團一樣揉搓了好久,這才睜開了血紅的眼睛,第一件事卻是扭頭去桌子上尋覓什麼,等看到搖搖欲墜的破桌子上的那酒壺,眼睛才一亮,伸手抄來對嘴就喝,卻一滴也倒不出來了,早就空了。
男子晃著那輕飄飄的酒壺發了一會怔,突然罵罵咧咧起來,一把把酒壺朝屋角摔去,哢嚓一聲脆響,地上的酒壺碎片又厚了一層。
“不行,不行,”男子搖著頭:“今天有大事要做,不能再去賒酒了。”
說罷他慢吞吞的起床,踩著滿地的垃圾,推開屋裏懸吊著的半片豬肉,去外邊井裏打了一桶涼水兜頭就澆,然後用一塊抹布一樣的物件抹幹身體,黑水順著身子往下流,不知道是他身上的泥多還是那“毛巾”上的顏色不禁泡。
等澆到第五桶的時候,連“抹布”都從黑色變成灰色了,再沒有黑水了,男子這才滿意的一笑,返身進屋,坐在桌子前,用“抹布”抹了抹屋裏唯一的一件貴重物品——一個銅鏡,然後去桌腿下的地上“撿”出一把缺齒的木梳子開始仔細的梳起頭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小心的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沒法不小心,因為那門已經一副時刻都會從門框上一頭栽下來死掉的模樣。
進來的是個少年,他笑道:“一刀切哥,今天怎麼沒去擺攤啊?我白去市場一趟。”
但被稱作一刀切哥的那男子看見這少年卻吃了一驚,轉而才有些尷尬的笑道:“是小光啊,我今天有事,所以…….”
“你肯定又喝高了吧?”瞧見了屋角那邊又多了新碎片,少年擺了個鄙夷的臉色,聲音也大了起來:“我說你這人啊,有錢喝酒,沒錢交租,你都拖了一個月了。給你說吧,今天我媽讓我來,告訴我你要是沒錢交租就馬上搬走!”
一刀切哥馬上陪笑,扔了木梳子作揖鞠躬:“小哥,我這不馬上就去找錢了嗎?再寬限幾日,前幾天手氣背輸了一些……”
少年怒極反笑,居然說出了一番大人口吻的話:“我說大哥你啊,長的這麼健壯有力,卻連這點錢都賺不到?人家街角賣豆腐的王瘸子起早貪黑幹了五年,別說宅子,連媳婦都娶上了。再看看你,你連一個瘸子都比不上了嗎?唉,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
麵對少年的怒斥,一刀切卻滿臉堆笑,拉著他的手說道:“這不是我運氣不好嗎?回去給你媽說說,再寬限幾天好不好?要不我再教你幾招,讓你打慘西街的小張這小兔崽子,你不是早就看不順眼他了嗎?”
“免談!”少年麵對這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擺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他很有氣度的一揮手:“我今天來不是學武的,是要租的。要不給錢,要不搬走。”
一刀切愣了,他盯著這少年半天,從這張臉上看不到什麼通融,猶豫了片刻,一刀切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一般,他猛地一拍桌子。
但沒等他說話,桌子馬上倒了。
一刀切手忙腳亂的一下跪在地上,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倉皇的去抓咕嚕亂滾的銅鏡,嘴裏嘟噥著:“好好好,我給我給。”
等披頭散發的一刀切好不容易搞定了桌子,他從門後抽出一把油膩膩的殺豬刀來,朝著屋內懸掛的豬肉就是一刀。
刀光一閃,骨肉分離,宛如庖丁解牛般又快又穩,屋梁上掛肉的鉤子都未曾動一下,一刀切手裏卻已經提了一條大大的豬腿。
他把豬肉往少年懷裏一塞,叫道:“這能抵幾天房租了吧?剩下的我過幾天鐵定給你。”說罷,自顧自又坐下對著鏡子梳起頭來了。
少年沒想到他殺豬的居然拿豬肉抵租,愣了一會,才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家也不是天天買豬肉的,這麼一大塊要是吃不完壞了怎麼辦?大哥,你還是出攤賣掉,給我現錢吧。”
“小傻帽!”一刀切一邊自戀的梳著頭,一邊頭也不回的說道:“你小小年紀管那麼多幹嘛?拿回去,你今天就有肉吃,傻啊你。吃不完就叫你媽問問鄰居要不要,還省了他們跑老遠去市場了,多好啊。”
少年不是傻子,一大塊豬肉對少年這種並不富裕的人家來說,是很大一筆開銷,平常省吃儉用的,怎麼會買那麼一大塊肉放著,吃又吃不完,放又怕壞掉,少年難免又氣又惱,非要現錢不可。
但那邋遢男子回頭一笑,道:“沒有錢,隻有豬肉。”
少年正沒主意處,不由的眼光亂掃,想就算用物抵房租也要找個好打理的,當然他其實沒報什麼希望的,這家夥過的和乞丐沒什麼區別,沒想到眼睛一亮,勃然大怒抱著豬肉跳了起來:“好啊你個破落戶!沒錢交租,卻不僅喝酒還買了新靴子!”
床下正攤著一雙新靴子。
一刀切一愣,腳丫子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在腳下的破布鞋裏扭動起來,他笑道:“是啊,我不是給你說過有大事嗎?酒可以不喝,靴子不能沒有。豬肉拿去,不要打靴子的主意,大不了我再多給你十斤,拿去醃了給你老爹下酒。”
靴子也不是那麼好換錢,少年一時氣結。
就在這時,邋遢男子突然叫道:“小光,我頭發不好,發髻不好看,你能去你家拿點你媽的發油給我嗎?一點就好。”
“你太無恥了吧?”咬牙切齒的少年恨不得咬死對方。
“算了算了。”一刀切站起身來,陪笑道:“當我沒說過。”言罷,走到豬肉邊,伸手摸了幾把豬油,塗在自己頭發上,然後打了發髻,看著抹了豬油閃閃發亮的頭發,男子滿意的一笑。
一轉身站起,他掀開床上的被褥,露出一身被壓在下麵的衣服來,換上這身還算幹淨但滿是皺子還帶著汗臭味的衣服,又抽出一根幹淨的麻繩捆在腰上當腰帶,然後他把腳上的破鞋踢到屋角的那堆酒壺碎片上,套上新靴子,在屋裏跳了幾跳。
最後,他從屋梁上抹下一柄腰刀來,吹了吹刀鞘上的浮土,屋裏頓時灰土大作,馬上他自己和少年都嗆得咳嗽起來,男子自言自語道:“去之前應該練練的,媽的,昨天真不該又喝高了!”
把刀掛在腰上之後,他對著少年轉了幾圈,笑道:“像不像個武林高手?”
少年卻沒笑,反而從驚訝到緊張,他問道:“大哥,你這是要幹什麼去啊?”
“幹什麼去?”一刀切愣了愣,閉上了眼睛,良久後才笑了起來:“去做回我自己。”
“什麼?”
說到這,一刀切猛地睜開眼睛,滿臉都是厭憎之色,突然飛起一腳隻踢身邊桌子,這一腳力道如此凶猛,那張破桌子如何承受的住,頓時屋裏木片碎屑亂飛,桌上那銅鏡一飛而起,居然釘進了橫梁。
踢碎桌子,一刀切好像還不解氣,腿一轉,從踢順勢變踹,一腳正中床頭,“哢嚓”一聲這邊床頭立刻被揣折,床塌了半邊。
“我操!”一刀切慢慢收回腿,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他才注意背後抱著一大塊豬肉嚇得麵無人色的房東兒子,他抱歉的笑笑,拍了拍那孩子的頭,說道:“我不是對你的。小光,這些日子老是拖欠你家租金,真是不好意思。哥哥這次要出去幾日。你替我看著這裏,要是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你就來這裏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說罷不再理好像嚇得要哭出來的小光,殺氣騰騰的一刀切摁著刀就往外走,猛的把整扇門都扯了下來,摔在了地上,但小光拉住了他,回過頭,一刀切看到一張淚光盈盈的臉。
“大哥,你不要幹傻事啊。是我錯了,”小光馬上就要哭了:“沒錢不要緊,你可以在這裏住,多少天都可以,但你不要去做殺人放火的那種事啊,你也不要被人殺啊。”
微微掙開少年無力的手,看著那張無邪的臉上關切的神情,一刀切突然鼻子一酸,強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少年不再去拉他,兩個人靜靜對視一會,一刀切訣別般點了點頭,猛地轉過身,朝那道籬笆門大步流星的走去,少年突然心裏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也許我會永遠見不到他了。
想到一刀切這個家夥教他打架讓他偷老爹的酒等這些值得懷念的事,少年突然眼睛一模糊,等他在睜開眼睛,卻愕然發現那偉岸的背影突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