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烈火大江 第十五節 烈火大江(三)(1 / 3)

下午,蘇州大雨傾盆,但這座繁華的絲錦之都街道上仍然人流洶湧,此刻從天空朝下看去,街道不再是石板折射出的青色了,而成了泛著水光淡黃色在緩緩流動,那是覆蓋街道的油傘,就像一條條巨大的鬆毛蟲在蠕動黃色的甲片緩緩爬行。

就在這水與傘的洪流中,衝來一股帶著金鐵聲色的白色逆流,幾個慕容世家打扮的騎士正心急火燎的打馬飛奔,行人紛紛避讓,在通向慕容世家的路上,橫貫一條又一條街道上的黃色鬆毛蟲從頭到腳被劈做了兩半。

這隻騎隊領頭的正是文從雲,到得慕容世家,一勒馬韁,就從馬鞍上一躍而下,在靴子頓地的刹那,無數白亮的水珠從他身上衣服裏同時蹦了出來,簡直好像從頭到腳罩了一架小小的珍珠簾子,他居然沒帶雨具就這樣一路衝了過來。

把馬鞭扔給下人,交出了所有武器,然後停也不停片刻,直朝二夫人的宅子一路狂奔而來。

其實他早上剛來過這裏探望夫人,此刻居然又心急火燎再次跑了回來。

進到後廳,文從雲一眼就看到在回廊裏停著的那架小小的肩輿,這尋常常見的平常富人必備的出行工具此刻卻讓文從雲麵色猛地一滯,好像被個隱形的金甲巨人當胸打了一拳。

“二公子在?”文從雲急急的問旁邊侍立的一個丫鬟。

丫鬟低頭答道:“二公子正在陪伴夫人。”

“替我稟告!文從雲求見!”文從雲咬著牙跺著腳拚命壓著嗓子,他不想吼叫出來。

心裏焦急但又不得不放輕動作,這讓行進在臥房裏文從雲的躡手躡腳的動作看起來好像一隻大貓在跳,穿過蒸靄在房間中的濃鬱藥味,文從雲看到了這母子二人。

二夫人還是和前兩天一樣,麵如金紙的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

她突然生了重病。

本來還好好的,午飯後吃了一碟她愛吃的牡蠣,結果不久就上吐下瀉,二夫人原本就體質不佳,身體單薄,中了這傷元氣的病更是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臥床不起。

慕容秋水自然急怒交加,連家都不回了,晚上就睡在臥室靠外的小客廳,日夜守候母親。

公子如此,他的這些手下當然也一個個心急如焚,除了對首領母子健康的擔心外,還有一個考慮就是:現在正是江湖風雨急,那料想後院卻起了火。

其他人著急,文從雲不僅著急還感到了難以言表的壓力,這些天晚上根本合不上眼了。

因為覺的調動二兒子手下驕兵悍將的難度太大,這家主竟然把自己能指揮得動的包括親衛隊主力在內的戰力全派去了建康加強大兒子的實力,把一部分守衛本土和家主安全的重責強迫性的壓在了慕容秋水的肩膀上。

這偏心眼!而且還不讓人閑著!

以上種種讓人不快不說,也讓慕容秋水手下的將領工作量劇增,再沒有原來和慕容秋水一起賦閑的時候,可以湊在一起指東罵西的悠閑。

於叔帶著手下去了家主那邊承擔了一部分護衛工作,還分管著這邊慕容秋水的情報任務,人忙的連人影都見不到了,而他文從雲不但被給了協助商會的任務,自己還額外多了項原本於叔負責的事務——那就是管理慕容秋水的家事。

活多也不壓身,反正瞎忙就是了。隻是這看起來不起眼的一份職責讓文從雲睡不著覺了。

二夫人吃壞了東西,那肯定就是夥房出了問題,這當然屬於他的錯誤。

急怒交加,文從雲當天就停了負責二夫人夥食的所有職責人,把負責生鮮食品的管家吊起來抽了個半死,但這有什麼用?

二夫人已經生病了,隻能是亡羊補牢了。

但在這件事上,慕容秋水從沒責怪文從雲半句,更沒有要換人管這事,他從來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更讓文從雲五內俱焚。

盡管慕容秋水已經說了不必再追究下人們的責任了,但他卻更變本嚴厲的追查這件事,他要徹底杜絕此類事件的發生,他把從管家到廚師乃至廚房掃地洗菜的都一個個審問,心裏恨不得把十大酷刑都用上,當然二夫人現在還無生命危險,隻是吃壞了東西,不至於把文從雲看著這群人就咬牙切齒心裏暗想的事情變成真的。

他們看起來比文從雲顯得更奇怪也更喪氣,眾口一詞說夫人使用此類食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是長年累月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再說慕容世家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存心想對夫人不利的人在這裏供職?夫人又對下人很好,平常重話都沒說過一句,哪裏有什麼心壞不滿、暗藏仇恨的下人。

別說管家和廚師之可靠,就連供應牡蠣的那老家夥都是給慕容世家賣了二十年牡蠣的,可靠的不能再可靠了。

隻能是近日雨水多,也許肉被雨澆壞了,變質了。

慕容秋水很幹脆了拒絕了老羞成怒的文從雲更換一切相關下人的提議,他隻說:都是積年服侍的老人,不必搞那麼大,這事隻是倒黴而已。於是兩眼血紅睡眠嚴重不足的文從雲在抽了管家杖了廚師後,也隻能悻悻的鳴金收兵了。

這一切看起來真的隻有兩個字:倒黴。

夫人倒黴、公子倒黴、供貨商倒黴、廚子倒黴、管家倒黴,他文從雲更倒黴。

今天他例行公事般帶著滿心歉意和羞愧來這裏探望過夫人,到了下午,在商會參加會議的時候,他長隨滿臉驚恐的帶來一個讓他也馬上滿臉驚恐的消息。

這消息讓他屁滾尿流的連雨具都沒帶就騎著馬衝回慕容世家。

此刻,文從雲的眼睛卻放在了公子身上。

今天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那把紫檀椅子上,幾個時辰保持著身體前傾注視的姿勢,卻在他母親床頭擺了一架躺椅,他就半躺在上麵,一腿曲起,另一腿直直的擺在上麵。

“公子……”文從雲輕輕喚了一聲,眼睛卻盯住了慕容秋水橫直的那條腿。

看到屬下的神色,慕容秋水用輕輕一個抬手,表示一切都知,不須開口。

然後微微扭頭對旁邊一個婢女指了指文從雲滴水的衣服,示意她找衣服給他換上。

這時,有婢女端著一晚熱氣騰騰的中藥進來了,要是昨天慕容秋水肯定會馬上端起來親自來喂藥給母親的,今天卻穩躺藤椅不起身,以手勢示意婢女去喂。

文從雲猛地一個半跪在地,對著慕容秋水一個垂頭示意,然後自己端了藥,輕輕的去替公子喂二夫人吃藥,看著湯勺中紫紅色的藥湯,眼淚卻流出來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慕容秋水盼母病好的期望太過殷切,聽信了偏方——親人的骨肉做藥引可以提高藥力,自己當即從大腿上割了一條肉下來,送去煎藥。

所以他才始終半躺在藤椅裏,連在家裏走動都靠肩輿了。

喂完藥,文從雲放下藥碗,附耳對慕容秋水哽咽的小聲說道:“公子,若您不嫌棄,不如用我的腿肉來…….”

慕容秋水當即豎起食指橫在自己唇邊,眼睛卻緊張的看向床上,意思卻是怕床上之人聽到。

拍了拍這屬下的肩膀,慕容秋水小聲道:“從雲,你從來都是外冷內熱,很具責任心之人,不過這次根本不關你事,不必自責,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放鬆好好休息一下。去吧。”

又羞又愧又惱的文從雲出來之後,也沒回商會,直接夢遊般的回了自己的宅子,鬱悶之極,少見的大白天就叫人拿酒,筷子都不拿,舉杯就仰頭,喝到天擦黑,居然喝光了一壇酒。

本就疲累不堪、心情躁鬱的他加上酒力上湧,連砸幾個杯子,滿心都是一股羞愧激發出的無名火發不出來。

哀歎自己居然不小心讓公子自殘了身體,這份羞愧讓他捏碎了手裏的第四個杯子,突然想起了被停職在家的那個廚子,當他心裏浮現出這個家夥怯怯的麵容的時候,眼睛卻盯著自己手裏第五個杯子。

“哢嚓!”第五個杯子也被砸的粉碎。

文從雲需要一個大杯子砸,鬥不過老天爺,摔幾個杯子總是可以。

借著酒力,文從雲叫起四個保鏢,也沒帶兵器,就準備了一捆棍子,冒雨就騎馬趕向這廚子的宅子,就像摔爛一個無所謂的杯子一樣,他想像流氓一樣,找個出氣筒,他打算狠狠的再揍這家夥一頓,把他該死的家砸個稀巴爛,發泄他的怒火。

就算在慕容世家做個廚師,也代表著富貴和成功,廚師的家是個獨門兩院的大宅子,大的一條短街上隻有他一家而已,文從雲因為這件事早把他的底細摸的清楚。

五匹馬一拐進這條街,文從雲就聽到一些奇怪的“風吹草動”。

這不過是竄過雨水不小心鑽到他耳朵裏的幾聲奇怪的鳥叫而已,但這卻讓他鬥笠下的頭皮緊了一下,酒也醒了不少。

江湖上高手和低手最大的不同,往往在於高手有異於常人的感覺。

很多時候仰慕者會問:您當時為什麼沒有進那個敵人埋伏好的街道,而選了另外一條路。

這時高手標準的回答就是:我對那條路感覺不好。

有人認為他們能感到殺氣,有人則幹脆認為高手是天生的,料敵在先是一種天賦。

但很多時候是對環境的敏感加上豐富的經驗。

就好比去青樓多的人,有時候能在陌生的城市憑感覺找到地方,生意做久了,憑感覺就能區分對麵完全同樣的笑容可掬哪個是可信的夥伴,哪個隻是空口白牙的騙子。

江湖也一樣,呆久了,你往往就會對好像平淡無奇的地方有好或者不詳的感覺。

文從雲這時候就有點不詳的感覺,那幾聲鳥叫有些怪異,雖然他沒想起來幾年前的某次行動他定的聯絡暗號就是貓叫而不是上次的狗吠,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身體記起了貓叫聲後那次戰鬥中感覺。

文從雲雖然沒有命令手下警戒,但他不自覺的放慢了馬匹的步伐,在下馬之後,在昏暗燈籠照耀下的台階上站了好一會,確認門後麵沒什麼動靜後,文從雲才讓手下用刀別開門閂。

舉步進入的第一件事,卻和原來文從雲的打算不同,他原本打算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大叫著狂罵那個傻逼廚師,讓他滿臉帶著恐懼從溫暖的屋裏滾到這雨裏,滿眼惶恐的在自己麵前打著哆嗦。

但現在他做的第一步,卻是站著不動,打量院子的每個角落。

視線從鬥笠下麵斜斜的穿了出去,箭雨一般打在竹林假山窗戶和屋頂上。

猛然,文從雲眼睛瞪大了,酒一下全醒了,屋脊上有個黑貓一般的物件,盡管在夜雨裏那看起來模糊,但文從雲確定那是個人,他這個高手感到了對方,高手的感覺。

雨夜之中,良善之輩會趴在屋脊?

“他娘的!”又驚又怒的文從雲猛地把手裏掂著的短棍擲向了屋頂,它旋轉著呼嘯著打碎了無數雨滴,最後砸碎了屋脊下麵的幾塊瓦,彈進黑暗之中渺然不見了。

那人頭愣了片刻,貓一樣倏忽不見了。

“有敵人!?”不待文從雲開口,訓練有素的四個保鏢閃電般的把他圍在了中間,兵器出手,眨眼間這個院子裏就好像開了一朵梅花,寒冷的刀光好像花蕊一般在花片間彈吐著搖擺不定。

燈亮了,門開了,仆人婢女,最後是廚師那張驚恐的臉出現在文從雲麵前,這表情倒和他預料的完全相同。

如果因為不是一張“免費”送來的信箋,黑色大江上,蒼鬆遇到的將不會是王天逸一條孤狼,而是四條衝船組成的狼群。

衝船是慕容世家仿製水軍的戰船,前鼻高高隆起包了鐵皮,作為撞角,作用嘛,自然是在大江上撞沉大型船隻。

這種船隻仿製的成本極高,但卻沒有用過幾次,它出現在慕容世家和長樂幫血戰最酣的時期,那時候不僅在陸地上是一寸地盤一寸血,利潤豐厚的大江之上自然也是血腥的殺場,雙方不停的攻擊隸屬對方生意的船隻,慕容世家甚至出動了這種戰船。

幸運的是,這種大江之上的幫派大戰持續時間卻很短,因為在大江上的攻擊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問題,而是殺敵一萬,自損兩萬。

雙方各自損兵折將不提,而且因為掛著慕容世家還是長樂幫的商船都會受到詭異的損失,也許是蒙麵水賊,也許是莫名其妙的大火,自然,商家很識趣的選擇兩邊都不做生意,選擇第三方交易,那時候夾在兩家之間的宋家還因為水運著實發了筆橫財。

這種自己拆自己牆角的戰場還有沒有必要選擇,誰都心知肚明。

另外在交通要道上的大戰也有可能引起江湖之上的江湖幹預,沒有人想被扣上匪幫的帽子,然後對抗最大的幫派——廟堂,慕容還是霍家兄弟都沒妄想過當皇帝。

因此這種慘烈的水戰隻持續了很短時間,大江又恢複了平靜,幾艘衝船就停在了慕容世家一個破落的碼頭任憑風吹雨打,直到現在。

慕容成打算派出精兵強將發動這次水戰,絕不能讓這麼多的武林高手踏上陸地,水麵是他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

但就在這種關鍵時刻,千裏鴻收到了一份情報。

看完這情報,千裏鴻的臉皮因為緊張而抽搐了起來,過了好久,他才咬牙切齒道:“是時候給慕容老大一個耳光了。”

情報說的很清楚,慕容成已經知道了武當援兵正在路上,圖謀發動水戰,半路奇襲武當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