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屋宅後方的山丘處傳來一陣爆竹燒裂之聲,兩人循聲潛去,就見一些農人拖著些繩杠等物正往回走,他們身後不遠處立著一座堆起不久的新墳。
墳前一位老人正在吟誦著自書的祭文,駢四儷六文采飛揚,記事傳情深摯真切。
看到吟誦祭文的李玉溪後葉易安放心不少,身側的言如意卻是神情黯然。
祭文念完,墳前仍站著的人安慰了李玉溪幾句後相繼離去,等他們都走了後葉易安和言如意才現身上前。
墓碑簡陋,上麵寫的字卻是銀鉤鐵畫,絕然大家手筆。葉易安腦海中自然浮現出那個脾氣古怪、容貌醜陋的許姓老人形象,“斯人已逝,老師也不宜過度傷悲”
這樣的場合與氣氛中,葉易安口中說出“老師”兩字時,心中油然而生的卻是葉天問高臥山巔漫看雲卷雲舒的慵懶模樣,刹那間說不盡的難舍、傷悲、自責等等情緒忽然噴湧而出,此前一直強行壓抑住的情緒就這樣衝破堤壩肆意奔流,口中沒有哭出一聲,眼中熱淚卻是源源不絕,開始時沒控製住後麵便是想控製也不行了。
李玉溪哪裏知道他是借別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詫異的扭過頭來,臉上的戚色淡了許多,“沒想到你倒是個癡人!不過人之生死便如草木榮枯本是自然之理,我們雖囿於情意而傷懷不舍,倒不至於傷心至此”
言如意是知道原委的,遂開口掩飾道:“人畢竟不是草木”
李玉溪伸手拍了拍葉易安的肩膀,“世人對亡者之所以如此悲痛,情感之外更在於恐懼,人們總想著喪亡之後的世界必定萬分陰暗沉鬱,殊不知這隻是想象罷了,那世界或許遠比這人間苦海要好上十倍百倍也未可知。再則人生世上,肉身皮囊如牢獄般束縛著精神不得自由,此一去精神便可徹底脫去束縛歸於自由之境,豈非可喜可賀之事,癡兒,想開些!”
壓抑不住後葉易安也就不再控製,罕有的痛快流淚後雖然不能洗盡因師父葉天問而生的傷悲,但終歸是好受了許多,依舊是無聲間慢慢收了眼淚。
李玉溪上前兩步將手中祭文就這墳前紙錢的餘燼焚燒幹淨,口中告禱:“許兄,龜甲獸骨文字已大白於天下,你此去也盡可以含笑九泉了,我輩讀書人一生所求不過三不朽而已,你窮盡二十餘年光陰使本已湮滅無聞之龜甲獸骨文重現人間,有此功業縱然令祖字聖許慎公當麵亦堪告慰,許公許公,英靈不遠,魂兮歸來!”
李玉溪殷殷告禱,旁邊站著的言如意聽到他的話雙眼猛然一亮,龜甲獸骨文的奧秘解開了!
言如意閃著光的雙眼投向葉易安,四目對視中葉易安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此時不宜急著追問此事。
言如意微微頷首,意思是知道了,但臉上的激動神情卻很難掩飾幹淨。
告禱完畢,李玉溪躊躇良久方才離去,葉易安與言如意無言的跟在他身後。
回到之前那處居所,院中幫忙的農人滿臉驚喜的看著葉易安,甚或有人當先伏地便拜,這一舉動頓時引得跟隨一片。
對此葉易安既感無奈又覺安慰,好言與他們說了一番又叮囑不可泄露自己來此的消息後這才進了書房。
書房極大,開窗也多,軒敞明亮的屋內擺放著兩張書幾,書幾的木料式樣並不算考究,唯一特別的就是大。說是書幾,實在不比一般的臥榻小上多少。
兩張書幾上都擺滿了東西,筆墨紙硯之外還有龜甲獸骨、銘文銅尊,看著異常雜亂。當先進來的李玉溪站在一張書幾前麵露緬懷,言如意則站在另一張書幾前看著什麼。
剛才回來的路上已聽李玉溪說過,許公達乃是猝然而逝,看李玉溪之神情想必他就是死在這張書案上的。
葉易安沒去打擾李玉溪,放輕腳步走到言如意身邊,往書案上鋪著的那疊文稿看去。
文稿是用上好的文宣紙繩訂而成,言如意隨意翻開的那頁上繪著許多龜甲獸骨符號,下麵則對應的書寫著文字:“丁酉,有艱自西,沚告曰:‘土方征我東鄙,災二邑,鬼方亦牧我西鄙田’”
葉易安暗自數了數上麵龜甲獸骨符號與下麵今文的字數,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正好是一一對應,看來下麵那段今文文字的確是對上麵龜甲獸骨文字的翻譯。
看看下麵的今文,再看看上麵幾乎與雲紋沒什麼區別的龜甲獸骨符號,葉易安心中陡然湧起夾雜著無限驚喜的濃濃感慨。
沉睡數千年,二十多年的時光,眼前的這一頁文宣紙實在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葉易安輕輕將文稿合攏後從第一頁翻開,入目處是一段前言文字,這篇文字中詳述了李玉溪與許公達二十多年來的曆程,從兩人第一次見到龜甲獸骨,到兩人的相識,再到破解這種久矣湮滅無聞的上古文字時所遭遇的困惑、失敗、光明、突破,一字一句無不令人動容。
這篇文字剛剛看完,不等葉易安繼續去看下一篇總綱,李玉溪走了過來,“這次你們來的正好,既然來了就留些日子吧”
葉易安抬頭看向他,李玉溪以手輕撫文稿,“這段時間我要將此文稿完本,屆時你們就帶了去,許公已逝,某也老朽了,異日將此文稿刊行天下之事就交給你們了。與此同時,這些時日你們要用心學,這門小學以後的傳承也靠你們了”
李玉溪言語雖輕,其中的份量卻是如山之重,話中透出的意思根本不容拒絕。
葉易安唇舌幾度翕張,最終鄭重點了點頭。雲翳洲與落霞洲中事可以延後,麵對李玉溪交代後事般的凝重,他實在無法說出任何拒絕的話。
說開始就開始,不到一個時辰這間書房就恢複了應有的靜謐,靜謐中有墨香悠悠浮動。
李玉溪獨占一張書幾埋頭疾書,葉易安與言如意占據著另一張書案根據那部未完成的書稿和龜甲獸骨實物開始熟悉這種上古文字。
其間除了起身幫李玉溪磨墨外,葉易安一步都不曾動,和言如意討論時也極力壓低聲音。
從書稿中的總綱部分可知,甲骨文的誕生首要歸因於“商人尊神,率民以侍神,先鬼而後禮”的習俗,那是一個神鬼地位空前尊崇的時代,以至於《尚書》中直言殷商是“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即對於殷商而言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戰爭和對神鬼的祭祀。
因為重神鬼所以商人每遇事時必定要行占卜以求神靈指示,當時身份特殊,專司負責溝通人神的巫覡們占卜過後為了對占卜的內容與結果進行記錄而創造了這種獨特的龜甲獸骨文字。
葉易安細細看完總綱中這部分關於龜甲獸骨文字來曆的記載,與言如意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由此都想起了失落之城土台壁畫上的內容,總綱與那壁畫關於龜甲獸骨文字起源的記錄可謂不謀而合,這也從側麵驗證了李玉溪與許公達曆時二十餘年的努力不為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