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用這個“雙重”標題,是因為小說包含兩個不同的故事,一個叫“冷酷仙境”,另一個叫“世界盡頭”,交互以間錯的章節平行展開。最後,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相互重合、合二為一。這種敘述技巧一般用於神秘故事或科幻小說。像肯·弗萊特(Ken Follett)就經常援用類似手法。我想將這一手法用於一部大型的長篇小說……
寫這部小說的過程對我而言像是某種遊戲,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連我自己也沒概括這兩個故事將如何融為一體。那種經曆真是刺激,同時也讓我筋疲力盡。我明白自己會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會再去做類似的嚐試了。
《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
[美]傑·魯賓著,馮濤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原書名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
在日文原作裏邊,雖然“冷酷仙境”(Hard-boiled Wonderland)和“世界盡頭”用的都是第一人稱,但前者為較正式場合用的“watashi”(わたし),後者則為一般場合用的“boku”(ぼく),所以在原作中隻看人稱即可區別前者與後者。而譯成中文,就都成了“我”。或者後者譯為“俺”也未嚐不可,卻又覺得方言味兒太濃,隻好放棄。英譯本似乎也有同樣問題,即都成了“I”。另外,原作為世界盡頭那個小鎮畫了一張地圖,狀如大腦,在漆黑的底色上用白線勾勒出城牆、運河、樹林、濕地、田野、街道,以及鍾塔、圖書館、舊兵營、人家等建築物,城牆外是山嶺、蘋果林和獨角獸的棲居地。村上說地圖是他寫作當中畫的,以便牢牢記住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這個特殊的小鎮。
“冷酷仙境”和“世界盡頭”最大的區別在於,前者明顯是以東京為舞台的高科技現代大都會,後者則是以獨角獸為主體的不無中世紀風情的小天地。作為特點,前者是存在的或現實的,後者是不存在的或非現實的。有趣的是,在村上筆下,存在的現實的東西似乎是不存在的非現實的——讀者很難從中想象出東京是怎樣一座城市,完全沒有具象、沒有質感、沒有生機;而不存在的非現實的反而成了存在的、現實的東西,可觀可聞,可感可觸,甚至有專門的地圖,描寫也細致入微,有很強的臨場感,充分顯示了村上“無中生有”的寫作本領。小說出版不久,他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詳細描寫不存在之物的細部,那種快樂是無可替代的……比較說來,那是一種寧靜的快樂——不存在之物的存在感從自己身體滲出的快樂,就像是‘同未知的邂逅’。”存在的不存在感,不存在的存在感,這一特色在他此後的創作中也屢屢出現,甚至貫徹始終。就其本質而言,不妨說是他的一種生命體驗和人生態度。換個角度看,“冷酷仙境”中的我(わたし)和“世界盡頭”中的我(ぼく)“感覺上是我自身存在中的存在與不存在,二者平行存在。那也可以說是意識和無意識,或者理解為現實性存在與內在性存在”。一句話,乃是同一人的虛實兩麵。
“冷酷仙境”和“世界盡頭”的另一特點是一動一靜,動靜形成鮮明的對照。村上一開始就打算玩花樣,以雙渦輪(Twin Turbo)向前推進,一個沉穩平和安然靜謐,一個起伏跌宕富有動感。“而且我喜歡錢德勒,想以冷酷(Hard-boiled)這條線展開,想讓很多很多離奇古怪的人出場,想讓莫名其妙的東西層出不窮”,以此作為快速驅動情節的動力。相比之下,“世界盡頭”基本局限在城牆以內,寂寥、整齊而又不無神秘,使人聯想到歐洲中世紀的城堡兼田園風光。村上說這點受到特呂弗電影的影響:“特呂弗有部影片叫《華氏451》吧?裏麵有很多人為避免焚書而腦袋裏默誦著在森林中靜靜生活。寫的時候我倒不是想著特呂弗的電影寫的,但覺得有那樣的場所進來還是再好不過的——我覺得自己十分渴求那種能夠撫慰自己的場所。”那個場所即“世界盡頭”。那裏的居民長生不死,而作為代價,他們必須犧牲自己的影子,必須拋棄自己的心和思想。從此四大皆空,沒有感情,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沒有希望,沒有絕望。主人公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和影子一起逃離的唯一機會,決定留下不走——“我想留在這裏”。
村上為什麼讓主人公留在“世界盡頭”呢?我想這恐怕同村上對由“冷酷仙境”所象征的現實世界的認識有關。這裏我們不妨粗略探討一下“冷酷仙境”的寓意或隱喻(metaphor)所在。如果說,“世界盡頭”強調的是心(心的有無),“冷酷仙境”強調的是腦——腦的正常與否或人腦與電腦的關係。“我”(計算士)的遭遇是電腦造成的——老博士出於所謂科研需要往“我”腦袋裏擅自植入電腦“中繼站”和電腦線路,後來“中繼站”由於一點點失誤而融化了,電腦線路也取不出來了,致使“我”的生命隻剩下二十九小時三十五分。這裏最大的問題或者教訓在於:電腦線路是人植入人腦的,結果卻由電腦控製了人腦。即使科研能力那般出類拔萃的老博士對此也無能為力。他一方麵感歎“電腦這玩意兒實在可愛得很”,一方麵向“我”表示由衷的歉意,“現在已發展到了我束手無策的地步。我已無計可施,你也無法可想。車輪越來越快,誰都不能使它停下。”換言之,現代社會已進入“腦化”時代——較之人腦化更是電腦化時代。始而電腦受製於人腦,繼而人腦受製於電腦。電腦成了獨立存在,人腦遭到放逐。這便是作為現實的現代社會,這樣的社會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莫如留在“世界盡頭”為好,而那無疑是整個人類的悲哀。在這裏,村上顯然對一味追逐高科技而疏於人性複歸的現代社會感到擔憂、無奈和懷有警惕。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傑·魯賓(Jay Rubin)認為《世》“是村上對於大腦及其接受的世界之間的關係進行的一次最深刻入微的探索”,從另一角度談及“腦化”問題。可以說,《世》是一部故事荒誕而主題嚴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