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文體而言,“冷酷仙境”和“世界盡頭”也略有不同。前者多少帶有冷酷的幽默,後者則於寧靜中釀出無奈。且各舉幾行為例。如“冷酷仙境”開篇第一章這樣描寫電梯:
我現在乘的電梯寬敞得足以作為一間小辦公室來使用,足以放進寫字台放進文件櫃放進地櫃。此外再隔出一間小廚房都顯得綽綽有餘,甚至領進三頭駱駝栽一根中等椰樹都未嚐不可。其次是清潔,清潔得如同一口新出廠的棺木。四壁和天花板全是不鏽鋼,閃閃發光,纖塵不染。下麵鋪著苔綠色長絨地毯。第三是靜,靜得駭人。我一進去,門便無聲無息——的確是無聲無息地倏然閉合。之後更是一片沉寂,幾乎使人感覺不出是開是停,猶如一條深水河在靜靜流逝。
而在隨後的“世界盡頭”之中,描寫金毛獸(獨角獸)的筆調則是這樣的:
當號角聲彌漫小鎮的時候,獸們便朝太古的記憶揚起脖頸——超過一千頭之多的獸們以一模一樣的姿勢一齊朝號角傳來的方向昂首挺頸……刹那間一切都靜止不動。動的唯有晚風中拂卷的金色獸毛。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它們在思考什麼凝視什麼。獸們無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視天空,全身紋絲不動,側耳諦聽號角的鳴聲。稍頃,號角最後的餘韻融入淡淡的夕暉。它們隨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麼,開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
換言之,前者確像冷冷的、酷酷的、後現代的錢德勒式電影鏡頭,後者則仿佛一幅靜靜的、幽幽的中世紀油畫。
此外,村上在關於這部長篇的訪談中有兩段話頗耐人尋味。一段是關於節奏(rhythm)的。他說他寫小說的一個“訣竅”就是拒絕預設框架(structure),倘預設框架,文章的流勢勢必受阻,或者說節奏就“死掉了”。這同音樂是一回事,假如鋼琴手彈一個音時考慮下一個音,音就嗚呼哀哉了。“我認為,所有的藝術行為和創作行為都取決於節奏的連續性,音樂最典型。所以,一旦中途斷掉就完了,而一開始就想好也同樣完了。總之失去自身內部湧起的類似自發性(spontaneous)那樣的東西是不可以的。”另一段是關於小說的“可能性”的。他說現今不同以往,看小說的人少了。這並非由於小說讀者智能水準下降,而是人們興趣多樣化造成的。較之讀書,很多人更願意做運動、聽音樂、看電視看錄像。盡管如此,還是有隻能以小說這一形式來表達的認識係統。而小說家的任務就是向讀者提供這一係統。“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小說仍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領域。雖說差不多所有類型的‘物語’都給人寫過了,但使用新的認識係統逐個清洗那些‘物語’還是可能的。同其他領域相比,這方麵無需人手,無需資本。在這點上小說家是蠻舒服的。如果總是緊緊抓住原有價值——我是說原有價值而不是說原有類型(type)——必然墮落為小圈子藝術。必須經常清洗自己本身才行。”事實上村上也不斷清洗自身,不斷清洗“物語”,不斷向小說可能性的極限地帶發起衝鋒——《世》就是咄咄逼人的一次,從而使小說這一形式在當下信息時代眼花繚亂的眾多媒體中破城突圍,仍然能夠為讀者提供認識係統而未被邊緣化,仍有其無可取代的生存空間。這點從村上小說的印行量也可得到證明:據《朝日新聞》統計,截至2004年11月中旬,他的13部主要作品在日本行銷2414萬冊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