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無可奈何的獨舞(2 / 3)

下麵探討一下村上所說的“深入”的含義,看他到底在《舞》中深入挖掘了什麼。這裏我想引用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傑·魯賓在其專著《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中說的一段話:“如果說《尋羊冒險記》是對右翼極端主義分子及大陸冒險主義的超現實主義的一擊,那麼《舞!》就是一次更為係統化的努力,希望在一種其意義由大眾媒介支配的文化中追問找一份職業和謀生到底意義何在的問題。雖然村上依然著迷於生命、死亡和記憶這類有關存在的重大問題,但與以往相比,這次他將火力更加集中於現代社會的弊病上。《舞!》在嚴肅性上又上了個新台階,一種愈加強烈的關於作家一定要對他生活於其間的社會擔當起特定責任的意識和關注。”

引文中說的“現代社會”,無疑是作為作品背景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村上第一次把作品背景推進到八十年代——的日本社會,而此時的日本社會已是《舞》反複強調的“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概括起來,《舞》可以說是村上對“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所做的一次垂直的、深入的、係統化的透視和挖掘,或者說是一次批判。

在村上眼中,他置身其間的日本這個“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至少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它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其具體形象就是以新海豚賓館(Dolphin Hotel)為代表的房地產業。政府部門把老海豚賓館所在地段將要進行二次開發的情報透露給了這家房地產業,其屬下的新海豚賓館當即不擇手段地搶占黃金地皮。“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計劃下進行的,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投入最大量資金的人掌握最關鍵的情報,攫取最豐厚的利益。這並非某個人缺德,投資這一行為本身就必須包含這些內容。……投入一千億日元資本的人必然對投資後的經濟效益進行周密研究,同時搞一些幕後動作。在這一世界裏公正雲雲均無任何意義……”假如有人拒絕出讓或轉賣土地,便不知從哪裏冒出一群為虎作倀的惡棍。惡棍中不僅有常見的地痞無賴和黑社會團夥,甚至還包括權傾一方的政治家。即使有人持刀攻上門來威脅以至毆打拒絕搬遷的淒淒惶惶的小老板等原住戶,警察也遲遲不出麵製止,因為早有話通到警察上司那裏去了——那等事甚至算不上腐敗,算不上內幕,而是“一種體製”,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的必然程序”。老海豚賓館的小老板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去向,新海豚賓館則對此諱莫如深,致使“我”終歸沒有找到六年前在北海道認識的那個小老板,勉強找到的隻有已換成帶有海豚浮雕且用英文宣示的同名招牌。盡管人們對此無不心知肚明,但全都守口如瓶,全都無動於衷。有誰會把一個受迫害的小老板下落放在心上呢?“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機,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價,崇拜‘奔馳’汽車那閃閃發光的標誌。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話。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在這樣的世界上,哲學愈發類似經營學,愈發緊貼時代的脈搏。”雖說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攫取利潤這點屬於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但把這一常識援引到當今那般生機勃勃那般“富有神話色彩”的、早已高度發達了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作家並不多見——至少在日本,而且一針見血:“哲學愈發類似經營學!”

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第二個特點是它的商品性(這點實質上同前麵第一個特點密切相關)。村上在《舞》中借主人公“我”之口說道:“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就是要從所有的空隙中發掘出商品來。……賣春也罷,賣身也罷,隻要附以漂亮的包裝,貼上漂亮的標簽,便是堂而皇之的商品。再過不久,說不定可以通過商品目錄在西武百貨店訂購應征女郎。”西武百貨店如何尚不知曉,而作為事實,至少可以通過專門俱樂部打電話叫應召女郎。“我”的朋友五反田就打電話一起叫來兩個女孩,同“我”睡的咪咪“雍容華貴”,同五反田睡的“甚是嫵媚”。五反田告訴“我”找女孩花的錢可以從經費裏開銷,“就是這麼一種體製。那俱樂部的招牌是晚會服務公司,開的是響當當的綠色發票,即使有人來查也不至於輕易露出馬腳,結構複雜得很。這樣,同女人睡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作為接待費報銷。這世道非同小可”。“我”隨即接道:“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更有甚者,可以通過“國際特快專遞”在東京預訂,在火奴魯魯同女郎睡覺——牧村拓居然為“我”付了三次的錢,以致我不得不解掉女郎手腕上的紅綢禮品帶(表示她是牧村拓花錢買下送“我”的“禮品”),在女郎的引導下完成最後動作。也就是說,在那樣的製度下,一切都可以成為或被迫成為商品,成為消費品。而且隻有能成為商品的才有價值,商品性是價值的前提,否則便一錢不值。不僅女孩可以成為商品,就連五反田那樣的電影明星其實也是商品,一切都處於公司或經紀人嚴密監控之下,幾乎沒有任何自主選擇的自由。用五反田本人的話說:“就連自己領帶的花紋都幾乎不能選擇。那些自作聰明的蠢貨和自以為情趣高雅的俗物隨心所欲地對我指手畫腳——什麼那邊去,什麼這兒來,什麼坐那輛車,什麼跟這個女人睡……”就連五反田因不堪忍受這些而自殺之後,媒體仍不放過他的商品性,在他身上大做文章,把他的死作為獵物肆無忌憚地大嚼特嚼,“如同鼻蟲咀嚼腐肉那樣咀嚼得津津有味”。這便是村上筆下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以榨取利潤和人為製造商品性從而進一步榨取為宗旨的、物欲橫流的社會。“我”深深憎惡這個社會,“從心底從根源上深惡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