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剛到午時,竹杖聲與腳步聲在三香閣門外停了下來。
一個動聽的女聲道:“說好了午時赴約,為何三大會主都不現身?”許驚弦隻覺得這聲音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道:“鶯兒莫急,這件事可以問問潛蛟幫的金時翁幫主。”同樣的聲線,稱呼那女子時頗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時翁之名時卻似乎隱含了一絲殺氣。
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金時翁。金時翁原本還算篤定,但聽那聲音提到自己名字時忽覺心頭慌亂,忙不迭解釋道:“此事與老夫無關,隻是曾聽杜會長說起,三大會長有意晚一刻才赴約,隻為給擒天堡使者一個……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碼頭上,已算見識三大會的下馬威了,想不到來了三香閣,還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脈,本應聯合起來共抗外敵,又何苦如此?”隨著說話聲,兩人挑簾入閣,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老人頭上依舊戴著那頂鬥笠,女子麵上依舊蒙著黑紗,但這一次氣勢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人敢視其為孤苦老者與弱質女子。
陳長江搶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托之事已辦好。”說話間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許驚弦的方向指了指。
許驚弦看的真切,心頭暗凜。怪不得陳長江請自己入三香閣奉為上賓,原來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難道就因為自己在碼頭上出手相救,所以讓他另眼相看麼?如今向來,自己出手全是多餘,也不知是福是禍。
丁先生轉頭朝許驚弦的方向幾不可察地點點頭,鬥笠揚起的一霎,許驚弦已望見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他在碼頭上見丁先生行動遲緩,體態佝僂,本以為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誰知他看來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麵上幾條刀疤縱橫,肌膚蠟黃如土、皺如樹皮,在加上一對濃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臉凶相,令人不敢多望……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並非丁某不尊重諸位,而是容貌醜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這鬥笠便不除去了。”
聽丁先生如此說,許驚弦倒對他略有一絲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龍判官的重用,威震擒天堡,恐怕果有過人之能。
丁先生轉向金時翁:“聽說金幫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腫腹脹如盆,不思飲食,隻是昏睡不止,不知可否痊愈?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黃之術,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本是金時翁家中的隱私,卻被丁先生隨口道來,不由渾身一震,勉強拱手道:“多謝丁先生關心,犬子目前尚安好。”短短幾句話已令金時翁惶惑難安,猜疑不定,還想再說幾句,丁先生卻已在陳長江的介紹下轉向另一個人。
丁先生先後對十四家幫派頭領打過招呼。陳長江、孟先廣、黎芳芳、裴榮等已加入擒天堡之人也還罷了,其餘人皆是暗暗吃驚,他們此前從未與丁先生打過照麵,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卻顯得與每個人都極為熟稔,不但姓名綽號絲毫不錯,寒暄中更是有意無意流露出一些隱私。
那名黑衣女子則緊緊跟隨在丁先生之後,沉默無言,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感興趣,隻是偶爾抬眼巡視四周,目光警覺。
陳長江道:“還請丁先生樓上就坐。”
丁先生卻搖搖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能省些力氣就不想多走動,丁某就與吳少俠同席吧。”
陳長江無奈,隻好領著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走往許驚弦一席。丁先生來到席前,卻不就坐:“吳少俠原來是客,今晨於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請坐在主位吧。”
許驚弦向來不喜歡繁文縟節,謙遜幾句便安然就坐。丁先生坐於他的左側,那黑衣女子並不解開麵紗,在下首落座,恰與許驚弦正麵相對。
丁先生道:“想必諸位都餓了,就請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許驚弦耳邊輕聲道:“三香閣的菜肴遠近聞名,吳少俠無需拘束,盡情享用即可。”
許驚弦驀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與自己正麵相對,隻怕是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醜陋麵目影響食欲。如此含蓄的風度,如此縝密的心機,難怪令擒天堡上下歸心。隻不過,他又隱隱覺得丁先生此舉還另有深意。正思索間,忽發現對麵黑衣女子那一雙靈動而深不見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異,又或夾雜著調侃與嘲弄,不由臉上一紅,連忙拿起茶杯掩飾。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借端茶入口的當兒,將蒙麵的紗巾掀起一線,半爿櫻桃小嘴微撇,朝他輕啐一口。
許驚弦暗忖與這女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為何對自己如此態度?但不知為何,雖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帶著一絲犀利的狠勁,卻讓他隱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頗覺親近,仿佛那輕啐一口也隻是久違朋友間的玩鬧……也不覺氣惱,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著一腔怒火無處宣泄,沒好氣地別過頭去,不再理睬許驚弦。
當下陳長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應著,卻隻是拖延磨蹭,上了幾壇酒,菜食卻遲遲未送來。陳長江麵蘊怒意,正要喝罵,金時翁道:“老夫倒未覺饑餓。何況三大會主皆未到場,我們還是再等一會吧。”
丁先生卻道:“這裏就屬金老爺子年紀最大,潛蛟幫在涪陵城的地位亦僅次於井雪、馳驥、鐵楫三大會,足可當得了主人。”
金時翁額頭見汗:“這……丁先生太抬舉老夫了,我潛蛟幫也沒有那麼大實力,敢於三大會一爭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輕不重地敲著桌腳,言語中卻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潛蛟幫足有資格接替三大會的位置,就看金老爺子有沒有這個膽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潛蛟幫,回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閣裏頓時靜了下來,隻有那竹杖一記記有節奏的敲擊聲。
丁先生如此做法無疑是逼金時翁當場表態,人人皆知金時翁與馳驥會會長杜漸觀的關係,如果連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會可謂大勢去矣。一時數道目光都盯在金時翁的身上,他的回答恐怕不僅聯係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聯係著數百潛蛟幫弟子的性命。在場諸人更覺震驚。江湖上講究點到為止,若無強大的實力,丁先生的態度斷無可能如此強硬不留絲毫回旋餘地。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挑了三大會,卻為何未聞一點風聲?
金時翁怔楞半晌,權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來,潛蛟幫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餘幾個中立的小幫派更無異議,數人齊聲大叫:“店家上菜。”隻唬的店主人麵無人色。
酒菜頓時流水般送來,丁先生舉杯勸飲,談笑風生,儼然成了一個殷勤待客的主人。
許驚弦見丁先生不動刀槍,隻憑三言兩語便收服了潛蛟幫與十四幫派,心中又驚又佩。丁先生憑的當然不是虛張聲勢,這不但需要實現收集詳細的情報先聲奪人,還要有精妙的談判技巧誘使對方踏入設好的圈套,更關鍵的是要了解對方的性格給予適當的壓力,才能最終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這一仗看似勝的輕鬆,其中都包含著智慧與謀略的結晶。任何人有丁先生這樣的對手,都將會非常頭疼。
齊飲了三杯後,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證,那杜漸觀與歐陽永今日是來不了三香閣啦。”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三香閣內靜聞針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邊,輕輕搖頭:“鶯兒不信。那杜漸觀與歐陽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怎麼會說話不算數而爽約三香閣,丁大叔一定在騙我。”她起初不發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麵目,隱隱滲出一股殺氣。眾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連目光都盡力回避。誰知她此刻一開口,聲音嬌嫩,神情天真,又口稱“大叔”,原來竟是一個小姑娘。
諸人都知道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說,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懾人心之效,誰也不敢多言。唯有許驚弦心無牽滯,見她的態度變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爾一笑,偷偷扮個鬼臉。黑衣女子看在眼裏,心頭著惱,桌下無聲無息地伸出一隻腳來,往許驚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許驚弦精通陰陽推骨術,之間黑衣女子左肩微搖,已識破她用意,及時收回右足。黑衣女子一心想讓許驚弦大叫出醜,這一腳雖未用上內勁,亦使力不小,不了跺空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見幾人應聲望來,慌忙扯過一張椅子擋住腳下。幸好黑紗蒙麵,不至於讓人瞧出臉紅,她秀眉微立,心頭暗恨。
丁先生聽的真切,竹杖敲地,似是發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遮掩,口中柔聲道:“大叔怎麼會騙你呢?聽說今天早上歐陽永的坐船在鎖龍灘上沉沒,他鐵楫會原本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兒卻先出了問題,真是造化弄人啊。哎,善泳者溺於水,雖說歐陽永水性極好,但被吸入鎖龍灘的漩渦中,怕也不能生還,葬身魚腹,可惜啊可惜……”
諸人聽的暗暗心驚,那鎖龍灘乃是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處險灘,江流湍急,暗礁叢生,時有船隻於此處翻沉。但以鐵楫會的實力,豈會無故翻船,極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的手。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許驚弦,接著丁先生的話道:“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歐陽永不能來,那杜漸觀為何也不現身?馳驥會有的是日行千裏的寶馬良駒,隻要不出什麼意外,就算遠在天邊,也可及時趕來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壞就壞在這寶馬良駒上。近日杜漸觀新購一匹大宛寶馬,送給最寵愛的三子杜遠安。前日杜遠安騎馬出行,不料那馬兒忽發癲狂,在荒山中急奔數裏,最後竟將他拋離鞍下,摔斷了大腿。幸好被適經此處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遠安至擒天堡醫治。杜漸觀昨晚才得到消息,連夜奔赴地藏宮看望愛子,龍堡主向來好客,自當留他品酒論道,商談大事,所以這三香閣之約杜漸觀是萬萬趕不上了……”
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軟禁是真。歐陽永與杜漸觀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發生意外,自然都是出自於丁先生的一手安排。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來,更增威懾。
黑衣女子掰著指頭細數:“鐵楫會和馳驥會都來不了啦,三大會還剩下一個井雪會。那趙鳳梧就住在左近,總能及時趕來吧。”
“唔,趙會長是個守時之人,既然說好午時一刻到,必不會爽約。”
丁先生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高聲通傳:“井雪會主趙鳳梧到。”
趙鳳梧三十出頭,國字臉龐,直鼻闊口,穿一身藍色短襟,體格魁梧,肩寬臂長,看似一介莽夫,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與他同來的五名隨從高矮胖瘦不一,腰挾兵刃,行動沉穩快捷,皆可謂是江湖上的好手,單論其出場的氣勢上已遠勝十四家幫派頭領。
金時翁等人紛紛起身相迎,抱拳寒暄。趙鳳梧隻是匆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桌前:“趙某來遲一步,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紋絲不動,甚至連頭都未轉一下。
趙鳳梧吃個沒趣,強忍著氣打個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與我們這些粗豪漢子一般見識。趙某先自罰三杯,權做賠罪。”右手一探,已將鄰桌上的三隻酒杯穩穩托在掌中,杯中斟滿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隻酒杯,徑直往口中送去。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兩根指頭正搭在杯沿上,刹那間趙鳳梧渾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隱隱泛起一層青氣,大約是練習鐵砂掌之類硬功的緣故,但黑衣女子那兩根玉蔥般的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卻將趙鳳梧的反擊之力盡數化於無形,雙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輕顫,“咯”地一聲輕響,杯柄已斷裂。她掌中卻生出一股黏力,不讓酒杯分離。趙鳳梧心知如果自己縮手,酒杯便會一分為二,麵子上可不好看,舉起的左手隻好停在半空不動,形勢極為尷尬。
許驚弦瞧得清楚,這黑衣女子手腕靈動,指力犀利,招式勁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連久負盛名的“擒天六鬼”也皆不及她。
趙鳳梧不敢硬拚,幹咳了一聲:“姑娘……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聽說三大會想給丁某一個下馬威,丁某是個人微言輕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卻不吃這一套,隻好原物奉還。”
趙鳳梧眼中怒火一閃而逝,賠笑道:“何來下馬威之說,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誤會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來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碼頭上就險被驚馬踏中,幸得吳少俠仗義相救方才無恙。那馬兒是馳驥會的,衝撞碼頭的船隻是鐵楫會的,不知那船上的貨物是否是井雪會的?”
趙鳳梧知機:“此事趙某並不知情,一定好好查問,給丁先生一個交代。”
許驚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閣之宴本是雙方談判,三大會在碼頭上設下驚馬之局的目的並非傷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狽不堪,會談之際便可占些上風。隻是未想到擒天堡不過是以談判作為幌子,暗中已對三大會下手。反倒是自己不明就裏出手攔住驚馬,糊裏糊塗地卷入這一場爭端之中。
“也罷,今日以和為重,此事可暫不追究。不過三大會主遲遲不至。卻是有失合談的誠意。”
“隻因趙某家中有事情耽擱,所以來遲……”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斷趙鳳梧:“若非恰好得知鐵楫會與馳驥會的變故,隻怕我還得再多等一會吧……”
趙鳳梧身為涪陵三大會主之一,消息一向靈通,但直到來三香閣赴約的路上才得知歐陽永與杜漸觀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鎖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凶多吉少,心頭一橫,咬牙道:“三大會一向同進共退,歐陽大哥與杜二哥既然有難,我井雪會也不會坐視不理。”
許驚弦與趙鳳梧正麵相對,看到他語氣雖然強硬,但麵色驚疑不定,眼神遊移散亂,已是色厲內荏,暗自搖頭。
丁先生意定神閑:“趙會主辰時起身,去涪陵城東的泰元館吃了早點,巳時初巡視井雪會所開的七家商鋪,收了十六萬兩的銀票,巳時正回到趙府,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然後就鑽到五姨太的房間呆了大半個時辰……如此悠閑自在,哪有餘暇應對來犯之敵?但你既然要顧全義氣,那丁某就再給你一個時辰調兵遣將,然後與擒天堡決一死戰可好?”
趙鳳梧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自己的行蹤全落在對方眼中。如此看來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單憑井雪會的實力挑戰擒天堡無異於以卵擊石,既然留著自己一命,有何必去逞英雄?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會中,鐵楫會在江上稱雄,馳驥會與山匪勾結,各自招兵買馬,禍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稱快。不過……”丁先生放緩口氣,“井雪會卻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趙會主精明果斷,又識時務,與歐陽永、杜漸觀之輩亦不可同日而語,擒天堡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趙鳳梧見事有轉機,結結巴巴道:“還請丁先生多多提攜。”忽覺手上一鬆,黑衣女子已收回手指,連忙抓緊酒杯,免得出醜。
丁先生話鋒一轉:“聽說趙會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紅館的姑娘,上個月才收入府中。似這等庸脂俗粉隻知媚惑男人,徒亂大事,如何配得上趙會主的身份?還是早早清理出戶為妙,免得陷入溫柔鄉裏,下次赴約又遲遲不至。”
“鏘”的一聲,趙鳳梧隨從的一人拔劍出鞘:“你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趙會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我鄭豐陽可忍不下這口氣。若是有種,就不要擺弄口舌是非,來與我一決勝負?”此人二十出頭,血性方剛,暗暗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趙鳳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聽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開口搦戰。
丁先生撫掌而讚:“強將手下無弱兵。趙會主倒是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趙鳳梧驚出一身冷汗,大聲斥喝鄭豐陽道:“放肆!這裏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快快收劍。”鄭豐陽滿臉不服,訕訕收劍,趙鳳梧又對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規矩,先生莫怪。至於那五姨太麼,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氣候,我回去嚴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聞,忽開口道:“小武、高七。”趙鳳梧手下的兩名隨從應聲作答,齊齊跨前一步。趙鳳梧登時張口結舌,怔在原地。
誰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會安插了眼線,連趙鳳梧的心腹隨從亦被收買,這一下不獨趙鳳梧,就連十四幫派頭領皆是一驚,不知自己身邊是否就有看不見的敵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門熟路,這便回一趟趙府,替趙會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順便告訴她什麼才是為婦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並無過錯,給她些銀兩趕出涪陵城也便罷了,不許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兩人領命而去,望也不望趙鳳梧一眼。
這一刹那間,許驚弦望見丁先生麵上稍縱即逝的錯愕,忽有一種感覺,表麵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屬,實際的關係恐怕絕非如此簡單。
黑衣女子並不回座,走到鄭豐陽的身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搖了搖頭。
鄭豐陽被她看的心頭發毛:“姑娘有何見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劍的方法不對。”
鄭豐陽凝神戒備,手按劍柄:“你要如何?”
“我來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鄭豐陽驚怒交加。
驀然間黑衣女子殺氣的眼神鎖緊對方,一字一句:“拔劍!”
鄭豐陽被激得血脈賁張,乍聽到這一聲冷喝,身不由己地手頭一緊,拔劍出鞘,電光石火之間,黑衣女子右手輕揚,袖中疾速迸閃出一道銀光。隻聽鄭豐陽一聲慘叫,右腕竟已被齊根斬斷,立時鮮血飛濺,長劍才拔出一半,複又落回劍鞘之中,失血後慘白的手指依然緊緊抓在劍柄上。
丁先生竹杖輕揮,一滴飛射而至的鮮血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虛空托住,長著眼睛般落入趙鳳梧掌中的酒杯裏,那血滴拖著一條粘連的血線直入杯底,仿如憑空掉落的一隻赤色蝌蚪。
趙鳳梧“啊”得一聲跳將起來,如果說之前他尚可勉強保持一份冷靜,此刻已瞬間崩潰。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態俏皮,就似一個不通事物的小女孩,誰知道談笑間徒然反目,此刻血濺五步。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絲毫餘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見。在場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大多數人卻連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樣都未瞧清楚,心頭皆是突突亂跳,暗想若是換上自己,隻怕亦與鄭豐陽一般下場。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從趙鳳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此酒已髒,丁某替趙會主換一杯。飲下此杯後,擒天堡與井雪會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共創大業。”
趙鳳梧顫聲道:“承蒙丁先生錯愛。井雪會自當效力鞍前馬後,以後隻有擒天堡的趙鳳梧,再無什麼趙會主。”
丁先生舉杯大笑:“趙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十四幫派頭領連忙舉杯共飲,親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種種手段後,他在眾人眼裏再也不是一個醜陋的瞎子,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滿是敬畏之色。
丁先生轉向許驚弦:“吳少俠師承何派?來涪陵有何貴幹?可有親友?”
許驚弦隻顧吃菜,隨口道:“無門無派,途中路過涪陵,並無親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際。若得吳少俠襄助,則如虎添翼。不知吳少俠可有意加盟?”
許驚弦輕掃了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邊已有高手,在下不過是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何堪大用?”回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直弧形銀環,一招斷腕,快穩狠準,幾無破綻,實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丁某雖是個瞎子,但心裏麵卻是雪亮。隻需憑聲辨人,已可感應到吳少俠體內擁有無窮的潛力,當是大有可為之輩。龍堡主惜才如命,納賢若渴,對吳少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委以重用。何不借此良機一展宏圖?還請三思而行。”
丁先生口若懸河:“據可靠消息,不日內將發生一場大變故。擒天堡未雨綢繆,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隻欲聯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敵,實乃造福百姓之舉。觀吳少俠行事,雖與丁某素不相識,今早卻能拔刀相助,當有俠肝義膽。你既然能救我,就更應該為國為民盡一份綿薄之力,方不枉一付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說的變故是指何事?需要對抗的大敵又是什麼人?”
“這些都是極其機密的情報,但如果吳少俠加盟擒天堡,自當奉告。”
雖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躊躇,何況見到丁先生方才對趙鳳梧恩威並施,先以鐵腕懾服,再以言語安撫,手段可謂高明之極,心底暗生戒備,恍若再見到一個寧徊風,隱有與虎謀皮之感。
許驚弦略一思忖,決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遊蕩江湖慣於閑散,恐難適應擒天堡的規矩,隻好拒絕美意,免得屆時令先生為難。”閣中諸人各各麵露異色,對許驚弦“不識抬舉”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誌,我也不勉強吳少俠了。來來來,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飲酒,鬥笠遮住麵目,讓人無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許驚弦知道多留無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他不等丁先生開口,轉身就走,目光轉處,恰好看到陳長江那張胖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難測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動,似有出手強留許驚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適時一動,輕點在黑衣女子的腳尖上,製止了她的行動。
走出三香閣,已近未時。許驚弦掛念著替日哭鬼傳信,並不急於離開涪陵,便在城中閑逛。
許驚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閣的所見所聞,疑竇叢生。昔日龍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師,再有師爺寧徊風與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聲勢亦僅次於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直至四年前寧徊風造反,龍判官聲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漸漸沉淪。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籌劃,再加上黑衣女子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舉挑了三大會,又將涪陵左近的十幾大幫派收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目前在川滇黔境內,能和擒天堡爭雄的幫派屈指可數,但聽丁先生的語氣,他口中的“大敵”應該與媚雲教,焰天涯無關,到底是來自何方的勢力?即將發生的變故又會是什麼?
許驚弦越想越是覺得丁先生高深莫測,目盲而心明,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卻是謀定後動,陰險狡詐,比起當年的寧徊風亦不遑多讓,於是暗自警惕。如此人物,如果是敵非友,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個擒天堡手下傳訊給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齊戰,本是一名普通劍客,隻因被那高子明設計陷害,將他妻兒殺死,鬱憤若狂之下落草為寇,成為了出沒於陝北的大盜,性格亦變得乖張孤僻,喜噬幼童,直至華山派掌門無語大師親自出手。齊戰在陝北無法立足,這才轉而投奔龍判官加入擒天堡,從此更名換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齊戰當年作惡多端,結怨無數,萬一身份泄露,引來仇家,豈不是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