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雲海,是永遠恭謙在山尖之下的,它總是讓山尖露出來,當地人叫它“雲山”。它依山勢高低形成,決不淹沒山尖;這是夏日神農架常見的一種流雲,有風,無風,有雨,無雨,這雲都留下一個山尖,從遠處看,也就幾米高的樣子。當你看雲時,雲海裏到處是龜背似的山峰,乳房似的山峰,巨人橫臥似的山峰,好像水到了一定的水位,就不會再上漲了,山尖是浮著的,輕如覆瓢。
夏日的流雲它又是對神農千峰臣伏的一種雲彩。照我看,夏日的山是有一種殺氣的,我見到過一次萬山覆沒,而惟有一塊稀奇古怪的危岩從雲海裏突出來,它並不高,它在山腰,為什麼雲彩無法吞沒它呢?我看到在危岩腳下,小灌木們全都莫名其妙地倒向一邊,露出惶悚。等雲海散去的第二天,我去了那塊石頭那裏,什麼都沒有,它跟周圍的石頭沒有兩樣,也並不凸出,可為什麼雲彩那麼怕它,不敢惹它,這其中的奧秘說得清楚嗎?隻能說,這塊石頭有殺氣。可是雲呢,雲也是有生命的,它並不是虛幻的東西,它生生滅滅,來去無蹤,但它一樣會有脾氣、殺氣、秀氣、神氣、怪氣。
有一種雲海,是在將雨未雨時,天上的雲就下來了,是雲,不是霧,霧是灰蒙蒙的,這雲卻是白的,純白純白。它們總是順著山脊,一條一條地嘩嘩淌向山底,不斷地滾動,像瀑布,一下子沒有了,一下子又流來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雲。是不是在隘口的那邊,有一條雲河潰口了呢?這雲瀑跟雲龍有相似之處,雲龍是潛龍,它又怪了,它是從遠處的山穀向近處潛遊而來的,它搖頭擺尾,踢踏著雲霧煙塵,吞吐著萬千氣象,可它隻流動在山穀的根部,它在山穀裏跟那峽穀的驚濤沆瀣一氣,鬼鬼祟祟,使你感到山穀的懼怕和險惡。在神農架的許多峽穀裏,都傳說過有巨大的癩嘟(癩蛤蟆),有水怪,它們眼似銅鈴,目光如電,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從深潭裏躍出來要抓岩上行走的人,它們隻要出現,便會妖霧騰騰,黃煙陣陣,整個峽穀都是一片嗆人的硫磺味,然後,一定是暴雨如注。隻要你拿石頭砸它,不出三分鍾,冰雹就砸下來了,砸得你渾身傷痕,雖然那時候在百步之外還是太陽如火。而這雲龍與它們有沒有關係呢?反正,你對那些潛踵而來的雲龍不得不生出敬畏,那些白色的精靈會帶來一股從山洞淌出的腥味,給人的感覺是黏乎乎的。
我還看見過一種雲海,也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雲山形成後,讓山尖露出崢嶸後,另外,會生出一層薄如蟬翼的雲紗來,像一個玻璃罩子,罩住群山,它們呈弧形。有這樣的罩子也一定是雨過天晴之後,而且你必須神清氣爽,雙眼明亮,你才會看見那一層罩子,如此嚴密地罩在山頂上,仿佛會有一隻手把它揭開(那又是誰的手把它蓋上的呢?),美人似的山尖就躺在那個透明罩子裏,啊,讓她睡吧,這個睡美人。後來,那個玻璃罩子無形地消隱了,在更遠的山岡又形成了,就像跟你捉迷藏一樣。
你別看這雲彩無根無基的,軟綿綿的,可它發起力來它能變成樹,變成漩渦,變成喉嚨,千千萬萬的喉嚨。我曾看到過雲海裏的漩渦,那比三峽的漩渦大多啦,嘩嘩嘩嘩地就漩下去了,很深很深,深不見底,那不就是喉嚨嗎?那是雲海的喉嚨,接著你就會聽見群山奔潮。有一天我真的聽見了雲潮的吼叫,是雲潮,不是風,也不是樹,它們往往向一個方向拉直了身子急馳,你看著看著自己的身子都會倒下,整個群山飛速地往後退,雲繃緊了弦啦,雲在瘋狂地射向一個地方,就像億萬顆流星,橫掃千軍。雲的驚恐是可怕的,它們一定受到了什麼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