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刮過之後,短暫的靜謐在窗外降臨的時候,有人喊迪子。
“請到診察室裏。”
迪子把外套和包拿在手裏,遲疑地推開診察室的門。
醫生大約有四十歲,戴著眼鏡,看上去人很溫厚。
“是懷孕了吧?”
“是的。”
醫生點點頭,在病曆卡上寫著什麼,然後又問她最後一次月經的日期和身體症狀。
迪子回答,醫生再把她的回答記入病曆卡之後,朝白色的掛簾那邊示意道:
“請到那邊去。”
迪子一瞬間垂下頭,隨後慢吞吞地走到掛簾背後。
檢查的時間並不長。檢查肝腎好像花不了幾分鍾,迪子卻覺得漫長而難熬。
下了診察台,再次坐在醫生的麵前時,迪子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
“嗯……”
迪子低下頭,咬著嘴唇聽醫生說明。
“孩子很健康。”
醫生這麼說後,便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默默地點上一支煙。以後的沉默,好像是在等迪子做一個決定。
“這……”
“嗯?”醫生在等著她的決定。
“我想請醫生替我拿掉……”
醫生將銜在嘴上的煙放在煙缸上,拿起病曆卡。
“因為是第一胎,所以如果有可能,最好還是生下來吧。”
“可是……”
“是嗎?”
醫生好像從一開始就看出迪子會提出墮胎。他拿著筆,看著桌上的台曆。
“那麼,下周的星期一或星期二做吧。”
“今天不行嗎?”
“今天?”
醫生吃驚地望著迪子。
“不行嗎?”
“不是說不行……”
迪子想趁現在心意已定時就截斷和阿久津之間的所有聯係。她想斷絕所有的瓜葛,恢複自己獨自一人的無牽無掛。
“這麼急嗎?”
醫生又看了看台曆,然後和身後的護士交談了幾句。
“你沒有其他疾病吧?”
“沒有。”
“那麼,等一會兒十一點鍾開始做吧。”
“十一點?”
診察室裏的壁鍾正指著九點。
“在做手術之前,為了保險起見,要化驗血液,胸部拍個X 光片。”
醫生說完,護士隨即招呼迪子:“請到這邊來。”
做完檢查,十一點剛過,外麵的風依然很猛烈,雨不時地斜著打過來衝刷著窗戶,銀杏樹痛苦地在天空中扭動。迪子看了一眼銀杏樹, 走進手術室裏。
或許因為下雨天天色昏暗的緣故,手術室裏無影燈的燈光,給了迪子一種到了黑夜世界裏的錯覺。
“請。”
在護士的幫助下,迪子爬上手術台,仰麵躺下。
她隻穿著長襯裙,從腰部往下都裸露著。然而,迪子已經沒有了羞恥的感覺。正常的情感,自一開始檢查的時候起就已經蕩然無存。
迪子緊閉雙眼,感覺自己將要墜入無底的黑暗中。
害死了阿久津的妻子,現在又要葬送好不容易寄寓在腹中的小生命。付出兩條生命的代價,來舍棄一段戀情,自己是一個罪孽多麼深重的女人!
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湧出來。
這既不是因為要將孩子墮掉的悲傷,也不是因為對手術的恐懼。迪子現在畢竟還愛著一個始終愛著的男人,這種情感要遠遠超越那種悲傷。
突然,閉著的眼睛前麵白蒙蒙的,護士在用紗布輕輕抹去迪子的眼淚。
然後,護士提起她的左臂,在手臂上綁上止血帶。
“要給您麻醉了,您慢慢地數一、二、三,馬上就會睡著的,等您醒來時手術就會結束。”
她的手臂被紮緊,小小的針頭的刺痛在手臂上掠過。
“不要緊吧?來,一 ——”
“一 ——”
“二 ——”
“二 ……”
聲音漸漸變得模糊、遲緩。在那懶鈍而模糊的感覺中,迪子獨自走在原野上。
走啊走啊,原野無邊無際。迪子覺得很疲憊,呼吸急促幾乎氣絕, 但依舊在原野中不停地走著。漫無盡頭的原野,像是石佛林立的墓地,又像是長滿了齊人高的芒草和蘆葦的荒野。
她繼續走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走到盡頭。一陣秋風掠過,在雲車風馬的天際,露出微微的曦光。在清冽的秋風中,迪子迎著曦光繼續拚命走著。她赤著腳,頭發被風吹亂了,她還是不敢停下。隻要往前走,她便又能觸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也許不久天就會大亮。在天亮之前,迪子可以靜靜地沉睡。
“三——”
又傳來女人的呼喚聲。這聲音中斷的時候,秋風再一次從遙遠的大地盡頭掠起。與此同時,迪子的意識乘著低低的風的聲音,消失在幽遠的原野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