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聰書信十一封(2 / 3)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寄你的書裏,《古詩源遜》《唐五代宋詞遜》《元明散曲遜》,前麵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史及文學體裁的學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曆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作音樂也有關係。換句話說,非但現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於龍沐勳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該的”(大意如此);我認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後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的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 duet(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 polyphonic(複調的)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辭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複調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晚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劃,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曆曆在目,而且也寫盡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麼平易,真叫作“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為溫習文字,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隻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彙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惟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鬥爭。此說未免褊狹。第一,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束縛也隻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鬆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隻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有出神的經驗,雖時間不過一刹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誌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麵前,人如何不消沉至於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劑;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於拚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

我早料到你讀了《論希臘雕塑》以後的興奮。那樣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的了,正如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那個天真可愛的階段一樣,也如同我們的先秦時代、兩晉六朝一樣。近來常翻閱《世說新語》(正在尋一部鉛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預備寄你),覺得那時的風流文采既有點兒近古希臘,也有點兒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但那種高遠、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於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文明的時候會那麼文明,談玄說理會那麼雋永;野蠻的時候又同野獸毫無分別,甚至更殘酷。奇怪的是這兩個極端就表現在同一批人同一時代的人身上。兩晉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奪天下、稱孤道寡的人,坐下來清談竟是深通老莊與佛教哲學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