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 晚
昨天晚上陪媽媽去看了“青年京昆劇團赴港歸來彙報演出”的《白蛇傳》。自一九五七年五月至今,是我第一次看戲。劇本是田漢改編的,其中有昆腔也有京腔。以演技來說,青年戲曲學生有此成就也很不差了,但並不如港九報紙捧得那麼了不起。可見港九群眾藝術水平實在不高,平時接觸的戲劇太蹩腳了。至於劇本,我的意見可多啦。老本子是乾隆時代的改本,倒頗有神話氣息,而且便是荒誕妖異的故事也編得入情入理,有曲折有照應,邏輯很強,主題的思想,不管正確與否,從頭至尾是一貫的、完整的。目前改編本仍稱為“神話劇”,說明中卻大有翻案意味,而戲劇內容並不彰明較著表現出來,令人隻感到態度不明朗,思想混亂,好像主張戀愛自由,又好像不是;說是金山寺高僧法海嫉妒白蛇所謂白與許宣稱的愛情,但一個和尚為什麼無事端端嫉妒青年男女的戀愛呢?青年戀愛的實事多得很,為什麼嫉妒這一對呢?總之是違背情理,沒有 logic(邏輯),有些場麵簡單化到可笑的地步:例如許仙初遇白素貞後次日去登門拜訪,老本說是二人有了情,白氏與許生訂婚,並送許白金百兩;今則改為拜訪當場定親成婚:豈不荒謬!古人編神怪劇仍顧到常理,二十世紀的人改編反而不顧一切,視同兒戲。改編理當去蕪存菁,今則將武戲場麵全部保留,滿足觀眾看雜耍要求,未免太低級趣味。倘若節略一部分,反而精彩(就武功而論)。《斷橋》一出在昆劇中最細膩,今仍用京劇演出,粗糙單調:誠不知改編的人所謂昆京合演,取舍根據什麼原則。總而言之,無論思想,精神,結構,情節,唱辭,演技,新編之本都缺點太多了,真弄不明白劇壇老前輩的藝術眼光與藝術手腕會如此不行;也不明白內部從上到下竟無人提意見:解放以來不是一切劇本都走群眾路線嗎?相信我以上的看法,老藝人中一定有許多是見到的,文化部領導中也有人感覺到的。結果演出的情形如此,著實費解。報上也從未見到批評,可知文藝家還是噤若寒蟬,沒辦法做到“百家爭鳴”。
一九六二年三月九日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教育——倫理——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決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隻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麵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需經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戲默默地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麼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複做去,一出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地打進我們心裏,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過幾日打算寄你《中國文學發展史》《宋詞選》《世說新語》。第一種是友人劉大傑舊作,經過幾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冊,以後續出當續寄。此書對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敘述,也可補你常識之不足,特別是關於殷代的甲骨,《書經》《易經》的性質等等。《宋詞選》的序文寫得不錯,作者胡雲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體與我的見解相近,尤其對蘇、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來反對傳統觀點。不過論詞的確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學的,一是音樂的;兩者各有見地。時至今日,宋元時唱詞唱曲的技術皆已無考,則再從音樂角度去評論當日的詞,也就變成無的放矢了。
另一方麵,現代為歌曲填詞的人卻是在音樂大門外,全不知道講究陰陽平仄,以致往往拗口;至於哪些音節可拖長,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作句子的結尾,更是無人注意了。本來現在人寫散文就不知道講究音節與節奏;而作歌詞的人對寫作技巧更是生疏。電台上播送中譯的西洋歌劇的aria(詠歎調),往往無法卒聽。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