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權威,是多麼利害!社會的勢力,又是多麼可怕!小鳥似的她們快樂無憂的生活,不知還能繼續幾年!她們一忽兒哭,一忽兒笑的任性生活,使我見了,隻代她們擔心。

她現在的環境,總算很好,很如意的了;而她的生活,又是在光明燦爛的黃金時代,可是她曾屢次問我:“人生究竟為的什麼?”她這樣又悲觀,又深奧的問題,我實在回答不來……而且她還時有厭世出世的語調,更使我奇怪,疑惑!

“人生究竟為的什麼?”喲!這是一個多麼神秘而艱深的問題啊!

不要羨慕小孩子,他們的智識都在後頭呢,煩悵也已經隱隱的來了。

——繁星之五八

三、一個影像

煩噪的搖紗童子(我鄉稱一種夏夜的蟲名)的叫囂,夾入輕靈的織布娘子的聲音(同前注),以梭,亞梭,倒很清脆,正如雨後初霽,淋濕的小鳥,在樹葉中伸出頭來,舒氣時的歌聲,可也隻是聲聲的織成了我煩悶和悵望的情緒。

近來每天都覺得寂寞和煩悶,做事不高興,隻是癡癡地胡思亂想,燈下呆坐,便隱約地閃過一個影像:

大概在二年前的一個新年吧!我正在N城。

她嬌憨地依著她的父親,微倚著,正端相著我。無意間突然叫了我一聲:“哥哥!”我受寵若驚的應了一聲,正見她癡癡地笑了,自然地麵龐上泛起微紅,自然地頭也微微的垂下,身體也更靠緊她父親一些。一雙尖銳逼人的眼珠,還直射著我;怯著的我,立刻敗退了,——顧左右而言他。

這真是一般少女的天真誠摯的愛情自然的流露,赤裸裸的,熱烈的,聖潔的,由內心的,而正的的確確的在兩年前的新年裏的某一天,坦白地展現在我的麵前;而又正隱隱約約地,若有若無的,時時重映在我的心板上。在腦海中屢現屢滅!

“回憶,哪堪回憶!”而這神秘的回憶,卻竟是這般甜蜜!

以舉目無親的我,多愁多感,彷徨歧途,正像一葉扁舟,孤獨的翻騰漂泊於驚濤險浪之中,一刹那間,電一般的閃過,正發見了彼岸,遇見了救星,一刹那,隻有一刹那!可是已付與我的,是如何深切的慰安!

她,的確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她是我的表妹,不知道是何緣故,我一見她便覺戀戀,而她對於我,也時有依依的表現,就那天的情景看起來,而且我還發見過好幾次,她在偷偷地望我,因為好多次我無意中看她,她也正無意地看我,四目相觸,又是癡癡一笑。

她的性情,母親是深知的,讚許的。她常常說:“M 真乖!什麼禮性都懂得……”“娶媳婦真不容易!Z家的幾位小姐,哼!一天到晚,躲在房裏……T家的M便不然,在家什麼事都會做都肯做……而且又愛讀書。”

春假歸家,母親提及K表伯母——M的嬸嬸,——要替我倆人作伐的話。母親的意思,想等疏通好了對方的表伯,讓我倆通通信,試試兩人的脾氣合不合;我呢,雖不希望早婚,但一顆漂浪無定的心,總須有個安頓,有個歸宿。

我對於她的認識,還在她幼小之時,怕隻五歲吧!因為那時我也隻有九十歲。可也不過略一認識,並未注意過,直至前年重逢,才驚見她亭亭玉立的光豔的容姿,嬌憨而又活潑的天真。我不會描寫,我更不願描寫。我這顆熱躍的心傾注的情,也讓它變成煩悶和悵惘。

真不幸,K表伯突於端午後死了。K表伯母哀毀逾恒,當然一時不能想到那無關緊要的做月下老的事了。

尤不幸!K表伯的喪期改了,我倆一會的機會,都會絕望。

夜深了,還是夢中去吧!悲歡的事,一總向夢中去尋覓吧!

八月十三日夜寫於四壁蟲聲中

九月十八日重修於暮色蒼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