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夜之神已姍姍地走近了,把一切一切都收藏了去。
快樂的時間本是加倍的過得快,何況夕陽同黃昏的距離又是如何的近啊。
她們去了,明月也隨著不見了,繁星滿天,空庭寂寂,黑漆漆的煩悶死人。因為失了光明的月,才引起沉悶的心緒;因為失了天真活潑的她們,才勾起我的悵惘。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
我們都是好朋友。
哥哥弟弟一齊來,
大家攙著,大家攙著,大家攙著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向著那光明的路上走!
小朋友!
大概是一個光明之夜吧!她們正唱著月明之夜。庭中白光滿地,萬籟無聲,隻有她們宛轉曼妙的歌聲:
明月呀!明月呀!
一個小皮球哇!
讓我丟一丟哇!
下來吧!下來吧!
我陶然,我醉了,我對著月,對著那月中的桂樹,對著那老太太們傳說的樹枝上的飯籃,樹枝下的勇士、斧頭……我仿佛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趁著微風,飄上青雲,遨遊月宮去了。
歌聲寂然,戛然而止,幻想也忽然停止,意識也立刻恢複過來,才覺得此身仍在,未曾超脫,悵也何如!恨也何如!
月光中照著她們,皎潔而又天真,活潑而又幽嫻,不禁使我聯想到自己的凋零身世:既無兄弟,又無姊妹,孤零零地隻剩母親和我二人。回想到她們才唱的“哥哥弟弟一齊來”,餘音在耳,怎能不使我感動至於流淚!
以生性孤傲的我,朋友之少,不用說了,隻有一年一度的S妹,來住幾天, T妹來玩幾天,算解解她寄母和寄哥的寂寞。
S妹的年紀,比我小五歲。她家本同我家有些戚誼,而當她七歲那年的夏間,她以她母親一時高興的緣故,便稱我的母親為寄母了;以後每個年假,或暑假,總得到我家來小住數天。
她的性情:又活潑,又誠摯,又嫉妒,又多疑,又沉默,又多哭,又……總之:她是具有一切女性的性情。人家無意中一句閑話,會引起她的奇怪的猜疑。有一天,我為了一件事,斥責了仆人,不料她以為借女罵媳,躲在床上,哭了半天。我素來歡喜想什麼講什麼,要罵人,要勸人,都歡喜直說,從不會打鼓罵曹。換句話說,就是人家打鼓罵曹來罵我,我也不會懂他是在罵我的。所以這天的事情,竟把我呆住了,不舒服極了。母親知道了,也隻搖搖頭,沒法想。可是到了晚上納涼的時候,她倒又有說有笑,好像並沒有日間那回事……這種奇怪的態度,是女性的特征嗎?是她們年齡上的生理變態嗎……可惜我沒有研究過心理學或是生理學!
含羞和嫉妒,又是女子的兩大特性吧!她們校裏的作文簿,不是鎖在箱子裏,便是繳在教員那裏;不是繳在教員那裏,便是鎖在箱子裏;保存得差不多同情書——其實情書她們也未必是有,——一樣珍重。假使有人設法偷看了,那可不得了!嘮叨,哭,絕交……件件都會做出來。推而至於算術簿,小楷簿,習字簿……無不如此,不過作文簿看得最重罷了。
有一次,L 妹對我說:S 妹前天有一封給她同學的信,附在別個同學信裏,托她轉交的;在那信封口處,你猜她寫了什麼……哈哈!她竟寫道:“拆視者我之愛妻也。”她還沒有說完,我早已把一口的茶,噴了滿地,還嗆了半天。
她們又最歡喜私下論人,批評人,這個習慣我們也有的,不過總不及她們這樣的尖刻。大概也是嫉妒之心利害的緣故吧!
她,S妹今年已於高小畢業了,程度也還不差。她家裏是完全放任的,她的成績,是全靠她天縱之資。不過因年齡的關係,差不多還談不到用功與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