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3)

我看著朱亞,大概僅僅是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濟在臨行前的談話複述了一遍:他鼓勵我們尊重科學、實事求是。朱亞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複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顯得更加沉重了。

“多麼漂亮的槐花海!”朱亞歎息說,“真是漂亮極了……從這裏往東、往北,幾十平方公裏都是如此!”他的手劃了一下——他又忘記了這兒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壓在枝頭上,壓在落葉和沙土上……我的這片平原常常幻化為一隻肥美的、純白的小羊,它在跳躍,咩咩歌唱,尋找生母和親人,它從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麵來了一隻大手,它沾滿了黑『色』油汙,不容分說地抓住了它的脖頸,將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動也動不了,它隻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亞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繪出的圖表他都要一一核準,本來這個分工是黃湘來做。我說找老黃吧,他說黃湘來這兒不是幹這個的。究竟是幹什麼的,我也不便多問。我們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邊走走,遙望著斜對麵那座城市。燈火在水麵上搖動,直搖到腳下。“看上去,特別是夜間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進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種感覺了。很可惜……”朱亞說。

在他說這話的第二天,恰好我們一起進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館吧。”我們從辦事的地方出來後朱亞說。時間還早,如果隨便轉轉,當然去博物館有點意思。不過這裏的博物館是解放前一家煙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築的氣質不讓人喜歡。城裏幾個好院落都毀得不成樣子——最好的院落怎麼總是這樣的結局呢。

朱亞看得很仔細,有時湊得很近,戴上眼鏡又摘下。其實他已經多次來這裏了。我平時倒要盡可能地回避著這個地方,因為這兒的某種氣息令我難過。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裏,我顯得心緒不寧。這讓朱亞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抬頭“嗯”一聲。我回過神來,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這個陶罐呀,修複有問題……”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開……院落的那一邊就是過去曲府的地盤了,可惜幾經折騰已經麵目全非。一開始那兒改成了兵營,再以後它的一部分又辟為拘留所,高牆上圍了鐵網,邊角有了望塔;最後因為現代街道規劃,大部分舊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準確地指認它的中心位置。

幾年前我曾悄悄跑到這兒來,憑吊和懷念。再後來又是遠遠地躲開。它一點也不能給我愉快,一點也不能……朱亞圍著那隻陶罐打轉時,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時地往牆外搜索。那個地方蓋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樓,一看就知道模仿了東歐的建築——很早以前的那種……挺喪氣。

在博物館的西牆近鄰,我被一株探過牆來的油亮葉子給吸引住了。它細細的枝莖很長,可能是主幹被牆擋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樹。它很倔強,也很激動地看著我。我盯視著它,極力回想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的心口一緊,終於明白它看不見的主幹肯定是被砍斷了,它是從原來那樹幹的半腰或柢上生出來的……我四下裏端量,啊,原來這博物館不知什麼時候擴建了,它的牆已經推進了曲府原來的地段。這正是那些被毀掉的白玉蘭,是它的枝杈!

一棵棵高大的樹木都沒有了。不過它還是生出來,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樹的枝椏。春天,它放出的濃鬱的香氣如同幾十年前一樣……

曲予對閔葵說:“我們飛出來了。可是,我心裏不會饒恕,不會……”

閔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顯得那麼小,像一隻剛長成不久的布穀鳥。這一路上她都依偎著,已經把驚駭的雙眼閉上了。當它重新睜開時卻溢滿了驚喜和歡樂,早晨的陽光透過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輪廓。她頭上因為負傷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發還沒有長起,她就用一塊花頭巾包了。曲予偏要給她揪下來,眼神奇怪地看著那結好的疤痕。他可能驚異於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絕不能饒恕。”他說。

“可她是你的媽媽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這是真的。”

閔葵不停地吻他,這樣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陽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臉,覺得真是無可比擬的英俊。她的手動了動他的鼻子,他睜開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為什麼會這麼狠呢?”

“不知道。也許她嫌我醜——嫌我……她的手還是輕了點,留給了我一條命。我聽說有的大院裏丫環勾引上少爺,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點『藥』麵把丫環毒死了。她老家來尋人,就說背著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著牙關。他不吭一聲。

“少爺!”她突然叫道。

他責備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臨上岸時,船長用猥褻的目光看了看他們,但仍然非常殷勤。“什麼時候家還呢?”

曲予轉臉看著閔葵。閔葵含著淚花搖搖頭。

海北有曲府的產業,不大,但已足夠安頓他們的了。他們知道這樣不久曲府就會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繩索也捆不走他們了。曲予將多年的積蓄隨身攜來,正尋機會重新開辟自己的事業。現在他已經是有家口的人了。他開始試著做木材生意,後來又投資『藥』材買賣,結果總算賺了一筆。

大約一年以後海那邊傳過話來,說如果他們能返回,過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爺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們,老爺疾病加重,連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幾場。他們無動於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動,對閔葵說:“我過去的同學和朋友要來看看你了。”閔葵慌得不知怎樣才好。她試了好幾遍衣服,最後選中了一身火紅『色』的旗袍。

來了兩個,都是久別重逢的同學,其中一個在曲予初來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給他帶過路。他們看了閔葵一會兒,說她像叢林中的火焰。“火焰將把整個腐朽的世界燒掉,讓它長出全新的春芽!”一個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學說。

閔葵笑著。她在男人耳旁說:“他們淨說一些怪話兒。”男人小聲告訴她:“不是怪話兒,而是書上的話,他們正看一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書。”

氣氛熱烈得很。最後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來。有一陣他兩人都在桌旁踱步。還是那個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學問:“難道就這樣生活下去嗎?”

曲予不能夠回答。他的眉頭緊蹙。

“我們其中的兩位同誌犧牲了……他們都不足三十歲。有一個你還見過。”

“誰?”

“……”

曲予回憶著那次長旅、那一次聚會。他覺得一顆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麼?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他兩手有些顫抖。

“你代表我們回到平原去吧。我們需要曲府,同誌們需要。”

“可是我不需要!閔葵不需要!”曲予很固執。他眼中閃爍著憤憤的光。他覺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過分了。

這場聚會不歡而散了。後來又有類似的聚會,都不太愉快。他與他們的分歧是: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方式去幫助民眾——隻要是真正的幫助。他隱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試圖強加給別人一種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誦著屈原悲傷絕望的詩句。他明白自己是對的,雖然他還沒有做什麼,這正是朋友們指責他的依據。

也就是這些長夜裏,他想到了一個人……有一次閔葵病了,他尋到了最好的一家醫院,這家醫院是西醫,可以給人動手術。這在整個海北還是僅有的一家。那個令人稱道的大夫是個荷蘭人,中年,藍眼睛給人很忠厚的感覺。據說這個人救了無數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絕對需要幫助的窮人。他急急地扳過妻子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我想當一個醫生。我要找荷蘭人了。

閔葵讚成他的一切決定,無論是理解的還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計地去實現自己的願望。費盡周折之後總算成功了一半:被應允在那個醫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個人的機會多了。又過了半年,他終於成為荷蘭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個特別忙碌又特別幸福的人。他親眼看到了工作的意義:成功地挽救生命。那個荷蘭人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夥子,認為這是一個優秀的中國人,這個人不僅僅是聰慧——聰慧的中國人可太多了;這個人的優秀是因為他有比聰慧更為重要的東西,比如獻身精神、責任感、宗教般的虔誠……荷蘭人常常喜歡地拍打他的肩膀。

閔葵把他們那個小家收拾得有條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歸宿。她什麼奢望也沒有。她不停地忽閃的大黑眼睛裏隻有男人、他的事業。每天她都設法做一點讓他高興的事:更動一下屋裏的陳設、買回一件小東西、做一頓可口的飯菜……之後就專心等他,等一個稱讚和歡欣。

一天黃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來。閔葵焦躁極了。他走進門來,一臉的疲憊。“怎麼了?”她害怕聽到什麼。他撫『摸』著她的頭發:

“父親去世了。剛剛傳來消息,讓我們快些去。”

“啊!走嗎?”

“不……”

“那樣就剩下老太太一個人了……”

“就她一個人吧!”

原來,接到這個消息時,曲予在醫院南麵的山坡上轉了好久。他決定了什麼,才回家告訴妻子……

他繼續到醫院去。他再也沒有提起曲府的事情。這時他正努力學習荷蘭語,語言上的進步使所有助手都驚歎不已。

大約又是半年多的時間,一個不大不小的變故讓曲予為難起來:荷蘭大夫要回國待一段,時間也許會很長,因為醫院裏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從荷蘭邀來了他以前的一個助手主持日常事務。曲予的學業正處於非常重要的關頭,而且那個荷蘭醫生也舍不得這個學生。

好一段躊躇,曲予終於決定隨他到荷蘭去;如果可能的話,再攜上閔葵。荷蘭人同意了,但最後閔葵沒有被應允同行。閔葵沒有哭。她隻好等待了。

曲予為她盡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讓人照料她;為驅除寂寞,又為她找了一所女子學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個半天去識字練琴。

她就這樣等了兩年。這兩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長。她隻從那個荷蘭人開的醫院裏得到極少的一點消息,得知男人去荷蘭不久就在老師的保薦下上了一所醫科學校。她為他祝福,在心裏說:菩薩看好了你,你是菩薩最好的孩子。誰也傷不了你,你還要給那些有病傷的人治病醫傷……

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個好女人的祝願更靈驗的了。兩年後曲予順利歸來。與他同歸的還有那個荷蘭醫生。那一天是閔葵一生中最重要的節日。為了這一天,兩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兩隻小手在男人開闊的胸前活動著。

荷蘭人放手讓曲予去做了。他在旁邊看著這個年輕人,很興奮。這個年輕人手術時刀法漂亮極了,手很快。簡直無懈可擊。

就在這年春天,海那邊傳來的消息又讓曲予一怔:老太太過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傷。無論如何他還是悲傷。

那一天他沒有吃一粒米,隻喝了一點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遙望。遠處是一片山城的煙障,什麼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閔葵看著男人,握緊了他的手。“怎麼辦呢?”他問妻子和自己。

身個嬌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們回老家吧。”

“嗯。是時候了,你說得很對。”

曲府大院換了主人。歸來的這個新主人急於做的事情並不是整理府內已經有些紊『亂』的事務,而是著手創辦這個海濱城市第一所像樣的醫院。他把府內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了閔葵,自己在外麵忙,有時還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個荷蘭醫生——他的恩師。

閔葵親手給那幾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澆了水,又整好了殘破的花圃。每一棵樹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從少女時期就生活在這個大院裏。她對老太太和老爺仍有說不出的懷念。有時她一個人望著那些舊時的家具器物,比如那個精製的小手爐,忍不住就要流下淚來。後來她讓人把它們都搬到一個寬敞的屋子裏,集中到一起。那裏有老爺和老太太的炭粉畫像,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憐憫,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閔葵。“我的公婆……”她小聲念了一句,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在曲予攜閔葵走開的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產業急劇衰落的時期。待曲予歸來後,差不多有一半已經快要倒閉了。他沒有心思去管,因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業。他永遠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對他的責備,耳旁常常回『蕩』著他們低沉的聲音。他決心選擇一種新的生活,當他與閔葵講起這種選擇時,兩個人激動得徹夜難眠。他們盤點了曲府的全部財產,一大部分拿出來辦那所醫院,其餘的就分給了下人,讓他們各自回去安頓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他們感激不盡,跪謝後就離開了。但其中的幾個無論如何也不願走,他們說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執拗的是那個年輕人清滆。他木著臉看著,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處躺下,一直病到該散的散去,這才走出來掃地提水,開始一個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對曲予和閔葵的勸說無動於衷。曲予說:“清滆,你出去置一份家業,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紀也大了。”清滆說:“不中。”

還有一個比閔葵長得更為小巧的丫環,是老太太最後那些年召到身邊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機靈過人,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轉,一個孩子。她無家可歸,曲府也就不忍讓她離開。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從老太太在世時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紀和閔葵差不多,是本家的遠房親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歲去了海參崴,從此一去不歸;前些年還一直捎錢、讓人捎口信,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了。她長得清清爽爽,高高的個子,總是紮了油亮的發髻,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灰氣。她隻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與閔葵說話之外,與其餘人很少搭言。她第一個注意到閔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廚房裏忙,幹一些雜事。在這之前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書房中。

在大院裏,除了閔葵,就隻有一個淑嫂君臨一切了。她懂得應該為這個重要的院落分擔一點什麼。曲予——叫少爺或老爺都會遭到拒絕,所以現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於他的“第一流的醫院”,幾乎早已對妻子疏於問候了。他注意到即將分娩的閔葵了嗎?淑嫂說:“讓葵子到醫院裏生吧,再不用請接生的人。”曲予說那當然了。無論是清滆還是小慧子,對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滆對曲予叫了一聲“老爺”,立刻被嗬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麵前哭了。淑嫂說:“清滆,你為什麼改不過來呢?”清滆說:“不中,改了不中。”“為什麼不中?”“因為他是老爺。”

淑嫂為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勞,人都累瘦了。因為醫院開銷太大,外麵產業收支吃緊,大院裏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麼闊綽了。她精細地打算,一個月的賬目下來就給閔葵過目,閔葵不知怎麼感激她才好。

閔葵到醫院住下了。都說曲府的人就是高貴自己,生個把孩子還要到醫院哩。初生嬰兒的啼哭把個嶄新的醫院驚動了,都知道這是曲府老爺——院長先生的太太生了。他們千方百計看上閔葵一眼,離開時都說:“太太挺小的,臉盤兒真俊。”曲予有了一個女兒。他在這之前一個月就給她取好了名字:曲綪。

從此閔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學堂養成的讀書習慣也中止了,現在頂多看看從大城市訂閱的一兩份畫報。外麵的風氣已經十分開化,畫報上不斷出現一些外國影星的半『裸』劇照,有時還出現一些全『裸』的藝術攝影。她總是自己看,看過了,就全部鎖好。有時淑嫂來借,她就說:讓誰取走了。

醫院給一個盲人做了眼科手術,那個人竟然恢複了光明。他高興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說神靈轉世了,曲予老爺是菩薩派來的神人。有人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疼,整個過程比拔火罐還舒服哩。醫院的名聲大振,接上又有了好幾例小手術,都非常成功。對於那些窮人,隻收取極少的費用;如果連這筆費用也繳不起,那就免費。而對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卻收很高的診金。病人來自四麵八方,最遠的來自省會,甚至來自江南。醫院的經濟狀況大變,設備也不斷更新;如果不是後來的時局混『亂』,也許還會大大擴建。

曲予的名聲已經超過了曲府前幾代主人許多倍。他贏得了這個城市的普遍愛戴。當時好多派別支持的各種組織——『婦』女、碼頭工人、青年等行會,都邀請他去講演。有的還請他擔任名譽職務。他差不多一概謝絕了。隻有幾次講演他是答應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國人的飛機轟炸這座城市之後,抗敵協會組織的聲討大會。那一天講演的人士有從省會來的高級參事寧周義,有當地政要;但最受歡迎的還是曲予。人們為他歡呼,他洪亮的聲音一次次被巨大的聲浪所打斷。他不斷地揮動右手,請他們安靜下來……他後來從前幾排聽眾中竟發現抱了女兒的閔葵——她旁邊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發現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正深深地注視著自己。後來他就盡可能快地結束了自己的講話。

也就是這一次,他結識了高級參事寧周義。寧參事被邀到曲府,兩人暢談了很久,十分投機。簡樸的宴席是淑嫂為他們準備的,連幼小的曲綪也為客人敬了一杯。寧周義把她抱起來,在她的臉龐上親了一下。

很久以來曲府都沒有舉行這樣的宴會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讓府中所有人都參加。這一下清滆難壞了,他對前去喊他的小慧子連連說:“不中!不中!”小慧子說:“你不去才‘不中’。”他還是拒絕,身上都有些抖了。當時淑嫂正在廚房裏忙,小慧子就來求她,她扔下鏟子就去了,說了句:“別氣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滆沒說出什麼,猶豫了一會兒,說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讓清滆相信“先生”與“老爺”差不多,甚至比後者更好聽一些。開始清滆還是堅持要叫“老爺”,說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勸,他才應下來,但私下裏一有機會還是“老爺老爺”的。

這一天都喝了一點酒,淑嫂、小慧子和閔葵,也在曲予的勸導下喝了一點。晚上,寧周義與曲予在院中散步,他們不舍得那輪明晃晃的月亮。閔葵和淑嫂在屋裏交談,小慧子領上綪子出去玩了。淑嫂說:“你是最有福的人了,曲先生這樣的人,滿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了。”閔葵說:“瞧你誇的。他就是一股心思為民眾做事。”淑嫂又說:“你真有福啊。”閔葵說:“我也承認。他去國外那兩年,我差一點沒有挨過來……”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了淑嫂是一個人過,趕緊煞住了話頭。淑嫂說:“你太有福了。”

這天晚上她們談了好久。淑嫂說她這輩子也不會離開曲府了——那個男人別說回不來,就是回來了也領不走她。那個人讓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這麼看,並把閔葵當成親妹妹看。閔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個有福的人。我從小沒有親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現在又有了個姊妹。我這輩子過得真值。我再不會抱怨什麼,遇上什麼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這話是真的。”

淑嫂在透過窗欞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珠。淑嫂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說:“我擔著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閔葵驚得大睜了眼:“好姐姐,你怎麼這樣說?你別說……”淑嫂閉了嘴。她還是握著閔葵的手。閔葵歎息著:“我早把你看成親姐姐了——也許還進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淚。她怕對方看到,悄悄地轉過身。這時正好兩個高個子男人散步回來了,他們正向這邊走來。皎潔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蘭樹的葉子上有晶瑩的『露』珠。她看著那兩個一邊走一邊交談的男人,她的目光漸漸隻看曲予一個人了。

曲綪長高了。她已經從全城最好的一所學校畢業,現在正考慮是否到外麵繼續讀書。她的個子差不多趕上了淑嫂,身形也有點像。曲綪上學時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場的鐵柵上,一待就是半天。說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現在這兒練投擲。她上學和放學都由淑嫂和清滆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強地堅持一個人走,但淑嫂總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離母親近還是離嬸母近,直到很大了還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她們懷裏。

她暫時結束了學生生活,不知做點什麼才好。她替父親整理圖書,幫母親和淑嫂做點雜事。曲予走進自己的書房,就說這是他看到的最幹淨、最有條理的書房了。過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幾上的書籍整好,給架子擦擦灰塵等等,但曲予從未讚揚過她。他在書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時從醫院回來很晚了,還要在書房中翻檢資料,抄寫到午夜。淑嫂和閔葵都來催促,他仍一動不動地坐在燈下。淑嫂於是讓曲綪去一次——這個高個子姑娘走出書房時,一隻手總是牽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淑嫂教會了曲綪繡花、裁衣服,還教給她怎樣做園藝。曲綪把大院中那個花圃包下來了,常常在圃田裏從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個大些的土塊。她把那兒弄得平整極了。花圃的一半過去荒著,這會兒她就開辟成為菜園,親手種出了韭菜、黃瓜,園中還結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紅柿等。花圃中有一把大遮陽傘、一把白『色』的鐵椅,那是她累了讀書用的。

平時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來,休息時她總想教對方認字——“你如果認字了,就能像我一樣讀書了,它會給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記住了三個字。曲綪終於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對於動植物的知識多得驚人,她差不多認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蟲子、草、花和樹木;而且她記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對曲綪講上一兩個。“你從哪兒聽來的呀?”她答:“從老太太那兒、我媽那兒,還有淑嫂、大院裏的叔叔嬸嬸們那兒……”

戰事在平原上蔓延,幾乎每天都傳來一些消息,讓人不安或激動。街道上每天都嘈雜混『亂』,曲府內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請在醫院養傷的戰士教他使用槍支,最後又搞來了幾支槍,讓清滆幾個人都武裝起來。後來官府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專門派士兵保衛醫院和曲府。曲予堅持讓曲府四周的遊動哨撤掉,當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絕,最後總算撤去了。

一批批傷員運進來,醫院忙得不可開交。曲予讓淑嫂和小慧子等都來醫院幫忙做護理工作,平時也吃住在醫院裏。一開始那些傷殘的年輕人讓新來的兩個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時嚇得尖聲大叫,後來見多了也就適應下來。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其餘時間都用來照顧曲予了。她發現這個英俊的男人開始放棄整潔的習慣,不刮胡子,不更換髒衣服,有時就伏在寫字台上睡去……她親自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讓護理班的女護士為他搞一頓像樣的飯菜,還看著他把最後的一口湯喝掉。

曲予辦公室是一個套間,外麵是辦公間,裏間是一個小床、一個直頂到天花板的書架。這本來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現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沒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沒有換洗。有時他剛剛睡著,又要被值班的醫生叫醒。當然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剛從病房裏回來,一看表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邁進辦公室,立刻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飯香。原來桌上是一個扣碗,打開一看,是一碗摻了肉絲的麥片。他抬起頭,見淑嫂從裏屋走出,手裏捧了一摞換洗的床單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換下。”

她坐在旁邊,看著他吃下夜餐。

“閔葵和孩子呢?”曲予問。

“她們讓你別掛念,一切都好。清滆守家也上心。”

他發現淑嫂的臉『色』有些黃,正想囑咐她幾句,她已經離開了。他早已發現了淑嫂那對火熱的眼睛,但當他的目光轉過去時,她趕忙慌慌地避開了。“這是曲府沒有愛護的一個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給了曲府……”他心裏默念過這句話之後,眼睛就濕潤了。

第二天,淑嫂端著一些消毒的針管下樓時,頭一暈摔在了樓梯拐角處。她從好幾級台階上滾下,頭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紮破了她的皮膚。當小慧子慌慌地喊來曲予時,她已經被抬到了治療室,並且剛剛蘇醒。她的頭傷被處理過了,胸前一片傷口還在滲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紅。曲予問為什麼還不快些裹傷?那個中年大夫說夫人不讓,不讓動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著腳走上前去,可淑嫂兩手捏緊了衣領。她說: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會上『藥』。”

“真是糊塗得可以!”他去動她的手,發現這手像鐵鉗一樣緊……他回頭看了看,悟到了什麼,說了句:“那你們出去一下吧……”

人走光了。連小慧子也走開了。

淑嫂閉上了眼睛。

他把『藥』棉、小剪刀等東西用托盤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開……玻璃碎片嵌在肉裏,有一兩處傷得很厲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鑷子一點點夾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藥』水清洗傷口。他擔心她受不住。她閉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