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我努力地接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實現著那個夢想。他好像絲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狀況,不懂得自己正處於風燭殘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輪椅的時候,還在嫉恨,在爭風頭,在撒謊。這個人與我的父親是老熟人了,我們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曾經像盼望上帝一樣渴念他的出現,為蒙冤的父親說上一句話。沒有,他像石塊入海一樣待在他的地方,無聲無息。後來,直到很久之後,他突然到那個海濱城市裏來了。母親激動起來,跑到父親床前——這時他已經不能動了,眼睛都懶得睜一下,隻是聽了母親的話才揮了揮手,簡單而且堅決地阻止了母親。他不讓她去乞求那個人。

如今我知道必須違背父親的意願了。我覺得一個家族的榮譽、必將推卸的屈辱,這一切都應該超越某些個體的利益。我遵從的隻是一個更崇高的目標。所以我去找了那個人,在他狂妄可厭的、含混的嚷叫聲中,在他終日蜷曲的生活所散發出的餿氣旁,也多少能夠忍耐。我隻要他吐『露』一句真話,輕輕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們額頭上的汙跡。沒有,他在落日餘暉中閉著眼睛,蜷伏在輪椅上睡了,腮上掛著蠻橫和滿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個鼻梁尖尖的外甥女走過來,嬌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會堅持多久。我已經相當疲憊了。他的那對包裹在皺紋中的小眼睛當年是怎樣感動了父親,我真好奇。今天這雙眼睛是對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對那個比我更年輕的外甥女是怎樣一副心情。那個小家夥無憂無愁,舉手投足都透著淺薄氣,一對小小的『乳』房像木頭刻成的一樣尖硬。我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麵對著一個我絕對需要又似乎是絕對無望的老人,憤恨和焦躁誰能體味呢?我的勇氣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點還要用來對付失戀。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這會兒隻想愛了——我相信我們一家人那時的狀態也是這樣。愛,愛越多的人越好,各種類型的愛,讓愛簇擁或用愛去簇擁都行……生活啊,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而我心裏明白,在各種類型的愛中,我這時最需要的還是異『性』的愛,並且不需要那麼多,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的愛。

從勘察工地上歸來後,我第一個就想見到蘇圓。可是當我與她在樓道裏寒暄之後,背過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多麼不切合實際。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樣搬動更沉重的一塊石頭,就是到那個不受人尊敬的老家夥那兒再走一趟。我想象著一些細節,比如是否買一點蜜棗帶上,或者買幾塊冰磚。他那個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類,老家夥則喜歡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裏遇上那一幕,我那種徒勞的、折傷自尊的奔波還不知要維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這是朱亞囑我校對的一部分報告草稿,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個尖鼻梁姑娘的側影,她正和打字員講什麼,嘁嘁喳喳。打字員瞥瞥剛進來的人,仍熱衷於閑談。我不得不打斷了她們,因為她們在談“『毛』活兒”的幾種新式樣之類。尖鼻梁一轉身讓我嚇了一跳:她就是老家夥身邊那個外甥女……她像不認識我似的,哼了一聲,去拎桌上那個又精致又俗氣的小皮包。

我有好長時間不知所措。我馬上想到了這之後她們會議論我的全部努力,而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擔心這樣一來關於我們家的情況會散布到我工作的這個地方。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種奇怪的聯結和滲透就在身邊,近得不可思議又令人頹喪。今天我真的寸步難移了。我當場決定:再也不去找那個老家夥了;也許類似的努力要從頭權衡了。

這個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親臥床後的揮手拒絕。當時他的拒絕曾使我感到了一種絕望,並因此恨著他的殘忍。隻有在這個夜晚,在一場場徒勞的奔忙之後,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親,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細節……我太年輕了,太簡單了。

我不明白那個蜷伏在輪椅上的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建立了豐功偉績的人,為什麼會在具體的事物上表現出那樣的冷酷和無情?真荒謬。這種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難以理解。他親手平息了那麼多的殘暴,卻又不停地製造出新的殘暴。他身上已經是功過糾纏、善惡共生。他不勇敢嗎?他曾經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膽怯到不敢麵對一個真實……

蘇圓似乎對我們的平原之行深感興趣,隻要一談起來,就問得非常細,還不時地『插』上一聲誘人的脆笑。這是處女之聲,我以前也聽過。那些不潔淨不純粹的女人笑起來有一種成熟的、稍稍經過了掩飾的沙啞。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試圖將話題繞開一點兒,可她又總是繞回來。

“朱副所長對那個地方滿意嗎?”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對勘察結果、對未來的新工業區選址滿意,還是對那個地方的自然風光及其他滿意。我理解為後者,就說:“他很喜歡那個地方,有時真是被那裏的風光『迷』住了。大海邊上空氣也好,盡管林子不多了,不過總還是比城裏綠化得好,那個海邊小城既有悠久的曆史,又樸實……”

蘇圓扭動了一下。她不安時就這樣,不過這樣一來就更顯得吸引人。我實在無法忽視她的美……她顯然懂得這一點,而且坦然自若。她像個搞過二百次戀愛的老手一樣,一直用含蓄平靜的微笑迎著你,永不疲倦。她打斷我的話:

“朱副所長以前多次在那兒考察過,熟悉情況,要不怎麼裴所長會派他去呢。當然,所長更忙,身體又不好。昨天省長找了他兩次……”

我想也許是他找了省長兩次吧。裴所長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對上彙報上,所裏人人都知道他這一手。不過在吐血的朱亞麵前,有人竟好意思說另一個人身體不好。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該『露』出賤相。“很可惜……”我說。

“什麼可惜?”

我搖頭:“對不起。我在想這次勘察剛搞了一半,朱副所長能不能堅持下來……”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現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頂得上……他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兒上也會撞到底……”

蘇圓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裏。她的腿真長。這個長腿小壞蛋的話讓我煩了。我總是煩得不合時宜,煩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時濃濃的丁香花的氣息會籠罩整個科研辦公大樓。丁香花是一種奇怪的花,它是幫助女人擊敗男人、讓其在醺醉中做出一係列錯誤決定的花。我那麼喜愛丁香,可是理智卻讓我回避它。每個春天濃烈的丁香氣味都讓我衝動,讓我不停地寫出一首又一首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們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麼代表勘察隊發出了邀請。我想起了黃湘邀請那個雜爛小報記者的情形。原來男人都差不多。

蘇圓真的高興了。“啊啊,那也得所長同意啊,我一離開,他就……”

她可能說的是“他就找”。我進一步吸引她:“那裏的春天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不要說河和海的顏『色』了,單說滿海灘的槐花吧——我敢說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那麼密的一片,毫不誇張,就是花的海洋。到處都是它的清香味兒,濃濃的,你看了一生都不會忘掉……”

蘇圓興奮得把兩臂舉起,在頭頂絞擰著。她伸展著修長的身子。這要命的身體已經非常完美了,她還不放過一切機會來促進自己。我不知道她將來要對自己怎麼辦。過分完美的東西肯定也會讓人作難的。

朱亞的病仍然沒有好轉。他是在治病間隙中與我一起整理報告材料的。我想他這一段抓緊治療,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於我們的頻繁接觸,黃湘有些不高興。他有一次對我說:“你成副領隊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讓人這樣認為。可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黃湘想把氣氛緩解一下,笑笑說:“老朱這人想來個最後一搏了,等著瞧吧。你還太年輕。”

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他想讓平原上那個大開發流產,太不自量力了。說句老實話,這樣的事情省裏的哪一個頭頭都做不了主,別說朱……”

黃湘啞啞地笑。這種笑是典型的反派人物的一種笑法。我忍不住說了句:“那就讓科學做主吧。這麼大的事兒,關係到千千萬萬人的命運,不能由哪個人的好惡、主觀意誌來決定。”

我這樣說時,仍不敢肯定他的“最後一搏”是指阻止這個開發項目還是另有他指。這其中的奧妙太多了,我畢竟來這個所不久。一個單位好比一個湖,下麵的漩渦太多。

黃湘再沒有糾纏這個問題,突然問了句:“聽說你在看陶的書?”

“陶”是指過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長,去世已多年,生前生後都在學術界享有盛譽。他的書是某一方麵的代表『性』著作之一,我在學校就讀,現在不過是在朱亞的輔導下細細研修一下,這有什麼?我唔了一聲。

“那是老朱手裏的一把鈍器,用它打人。裴所長頭上挨了好幾家夥……我們可得躲著你了,小夥子!”

黃湘說話慣於誇張。不過這一回太過分了。他說完就走開了,我差一點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湧到了頭上,我不知該幹點什麼,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寧,朱亞覺得反常,就問怎麼了。我沒說什麼。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氣。來這個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長與副所長之間有嚴重的摩擦,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終於弄清楚了一點,無非是老所長去世前後麵臨著新所長的人選,裴與朱之間有競爭,裴勝朱敗,屈就於副手位置等等。不過我與朱亞在一起時,他從未言及,我也絕不會問這一類事情。這是世界上最讓人煩膩的東西。我僅僅是從其他人嘴裏的隻言片語中明白了:當年的朱亞是老所長陶明最得力的助手,著作也多;而裴濟隻有幾本通俗普及『性』讀物。但據說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強,所以也就當了所長。

黃湘與我有了那場不愉快的談話之後,我自然而然地更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關係。這使我進一步了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後的長時間裏,所長這個位置一直空著。陶教授長期在農場忍受折磨,死得很慘,對於他的死裴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朱亞與自己的導師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著死去的導師哭暈了過去。關於新所長的通俗讀物,長時間以來就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

春天來到之前的這一段時間,是我多年來少有的一些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日子。首先是蘇圓對我的拜訪——以前她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單身宿舍——她與我的長時間交談不但不能使我最終愉快起來,相反讓我興奮中夾雜著極度的懊喪。我心中充滿了矛盾。我察覺到她也處於矛盾之中。她那紅潤的雙唇微微張開,讓我看到了潔白的、小小的牙齒。她從來也沒有被吻過嗎?她那對精明過人的、鹿一般的眼睛讓人心裏發燙,又讓人有些懼怕。她的談話有一半內容是關於我們勘察隊的,而且常常要涉及到朱亞。她對副所長過分感興趣,就不由得讓我有些警覺。無論如何,她也沒有辦法掩藏自己的傾向,她有意無意地維護著裴濟所長!近來這個話題總是使我衝動。我也許要永遠為這種衝動感到內疚和後悔。我有一次脫口而出:

“裴所長不過是寫了兩本通俗讀物,唬唬你這樣的小孩子還可以。再說,就是這樣的貨『色』,他自己親手寫了多少,還是個問題呢……”

蘇圓立刻問我:“你從哪裏聽說的?朱亞告訴你的?”

我馬上否認:“所裏背後誰不議論?朱亞就從來沒有提過這一段兒!”

接上誰也不吱聲了。她很輕鬆地把我桌上的書搬來搬去。我看見她的胸脯在急劇起伏。她問我什麼時候再走?我說當然是春天了,春天化凍了,勘察隊才能展開工作。還邀請我嗎?我遲疑著。我突然明白自己沒有這個權力。

她走近了。當時我坐在小床邊上。我把視線轉開。我的心咚咚跳。她的手放在了我的頭發上。那是非常『亂』非常『亂』、極少梳理的頭發,也許還有點髒。它們都不太馴順,硬倔倔的,因此梳理也沒有用。任何一個婚前男『性』都有這樣的頭發,它們真是濃密而倔強。缺少異『性』友誼的男『性』就尤其有這樣的頭發。但是我似乎被告知:女『性』很喜歡這樣的頭發;如果是個活潑的女『性』,那麼她就更加喜歡。

她的手在我頭頂停留了有十幾分鍾或者更長的時間,為什麼要這樣我怎麼也弄不明白。她在等待什麼?我在心裏說:天哪,你就讓我這樣感激著你期待著你;我因為激動,因為對一種奇怪的情緒難以抑製而一動也不敢動了……真讓人想不到,她在關鍵時刻會是這麼羞澀的女孩。她隻是那麼放著,像在考慮什麼……

考慮結束了。這隻手活動起來,先是『插』入發中,然後細細地移動。而這時她的胸脯正好對在我的臉前,離我的眼睛隻有幾公分遠。我站了起來,嘴唇在急切地尋找……丁香花濃烈的氣味把我們團團圍攏。我仍在急切地尋找。

她躲過了我。

她搖搖頭,隻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蘇圓!”

她還是走開了。

我站在窗前看著。啊,她的身材可真美。她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光澤。她正頭也不回地離開我。我閉上了眼睛。這一瞬間我腦際突然閃過了一道海岸,想到了父親。

……耳畔響起了嘩嘩啦啦的水浪聲,還有人的喧鬧、拉魚的號子聲……我記起那時正伏在沙灘上看網綆上蠕動的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我一轉臉看見了一隻剛長成的小兔子,它在奔跑——可能是被號子聲驚嚇的,它慌慌地跑。我第一個跳起來去追它。它跑得越發快了,我與它隻相差十來米的距離,而且很難再縮短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鋥亮的眼睛、栗『色』的『毛』,兩隻耳朵在活動。它『毛』茸茸的身子多麼可愛。它恐懼地逃。我窮追不舍。也許是它被追慌了,竟向著大海跑去。這樣就離拉魚的人近了。在離水邊二十幾米遠時,它終於耗失了力氣,越跑越慢,最後被我逮到了。它沒有力氣了,隻是劇烈地喘息,我的手掌感到了它的心髒在咚咚狂跳,像要跳出體外。一群孩子歡呼著跑過來,我一抬頭看到了從網綆那兒『射』過來一道目光……父親正盯著我。我小心翼翼地護著它,躲開了圍攏來的夥伴,把它放到了一片灌木叢中。

……

蘇圓一連好多天沒有來。我想念著那個時刻,還想念著另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放棄最後的努力——再去那個坐輪椅的家夥身邊一次?我深知他來日無多,這對於他和我、我們的家族,都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好像有什麼在考驗我,考驗我的韌『性』和承受力。我最擔心的是這個春天隨隊下去之後,再也沒有機會與那個頑固的老人對話了。也許在最後的時刻他會良心發現。我想該全麵地講述了,對他講述這幾十年裏我的父親、我的全家受了哪些折磨,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想讓他動動惻隱之心。但我還是沒有把握,不知在真的麵對著這樣一個人時還有沒有勇氣講出那一切。多少年來,我一直回避著那個話題。

這些曆史的石塊太沉了,我寧可讓它待在原地:心的深處。

這些折磨、猶豫,使我徹夜難眠。而且我即將麵臨著一個沉重的春天,這個春天我們將投入命運之戰……我越來越明白自己還有朱亞一些人在做什麼。我們的單薄的肩頭要承擔起沒法想象的沉重。我們在保護一片平原、一片土地,它是我的母親、好多好多人的母親……這個擔子怎麼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許冥冥中有誰選中了我。我好像聽到了那場決定命運的對話:

“讓他去吧——就是他了。”

“他太年輕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麼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這樣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現在開始緊張了,手心裏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個春天即將來臨時都讓我興奮。眼看著一個世界在煥發生機,誰也不能不為之動容。我對於自然界的任何一點微小的改變都有敏感的反應,總是能夠不失時機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縷陽光。看著開始出動的一隻小小的灰甲蟲,我會長久地用目光追隨它,預想著它將怎樣翻過前邊那個小土壩。當糙葉樹悄悄地展開了『毛』茸茸的小葉片時,我緊縮了一個冬天的心也漸漸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樹快要泛出淡青,那種羞澀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小柳鶯又要躍動起來……我們的這個研究所也會飛起一兩隻小柳鶯,它們有黑綠『色』的羽緣,有堅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圓潤的小額頭。誰也逮不住它們。它們在窄小的空隙裏飛動自如。它們在一個個隔開的空間裏無聲地穿梭移動,遇到人立刻銷聲匿跡。那隻最豐滿的大柳鶯穿了牛仔褲,從一個枝椏蹦到另一個枝椏,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麵捕鳥網。我對這個將要來臨的春天有了難言的心緒。不是高興,也不是沮喪,而是一種特殊的緊張和由此帶來的某種興奮。我預感到今後這樣的春天會不斷地經曆,像以前那樣的純潔明淨、使人煥發生氣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濟所長又找我談話。我仍然未能免除那絲緊張。平時不常見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兒。對他的神秘感無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會有類似的感受。這回我坐到大寫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對閃著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聲細語,像在撫慰談論對象。我無法不感到某種溫暖。

“……這次下去,要對朱副所長多照料一些,你年輕,他有病,老同誌了。野外作業習慣嗎?”

“習慣。”

“那好的……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關係到國際信譽呢。這個開發項目在整個北方都是數一數二的。我們會尊重科學規律的。有人說我們這次隻是提供個數據,實際上項目早就定了,很錯誤。有條件就上,沒有也隻得放棄,實事求是講了多少年,難道還要懷疑這個嗎?我們的結論隻能在調查研究之後……”

我在這沉穩有力的語氣中有些感動了。

結束談話時他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了兩本書,裝幀得極漂亮,原來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質學普及讀物。很厚,有分量。他簽了名,又寫了一句話:實事求是。

我謝了所長。

我得想法把它們擺到那個小書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書我都有,它們有些舊,而且紙質、裝訂都不太好。這厚厚兩冊新書放在它們旁邊,它們的打扮立刻顯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書挪開——但放到哪兒都顯得太亮了,周圍的書不是太舊,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數那麼高,這也是極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遺下的兩部書稿至今沒能出版,主要障礙就是難找一個不怕賠錢的出版社。朱亞直到現在還在為導師的這個事奔跑。沒有結果。朱亞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來,他後來幹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馬上就要來了。怎麼辦呢?我們怎麼辦呢?

我腦子裏一閃過“我們”這個詞兒身上就戰栗了一下,“我們”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誰?誰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覺地歸於了某一類人嗎?都沒有,我起碼是沒有明確地想過這些……我想,“我們”大概仍然是指我們這個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壓迫著我,讓我感到了這個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選擇和權衡,腳踏在一條線上。這個春天啊,快快過去吧,消逝吧,快些化為一瞬飛走吧。

在半島那個城郊的基地上,朱亞的情緒明顯高漲起來。這究竟是因為擺脫了機關上的沉悶空氣,還是來到大自然中的緣故,誰也不知道。好像隻有我知道有什麼沉沉的東西正無形地圍攏了他。他與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談往事。他好像隻對眼前正做的事情有無窮的興趣。我從來沒有問起他的過去,怕引起他的痛苦。過去,即往昔的回憶,對於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過早地懂得了這一點,很不幸。

黃湘這一次也要住在這一排排簡陋的平房中了,聽說上次他領幾個人駐紮在城裏,被所長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飾地把怨恨發泄到朱亞身上,說:“如果他不回去彙報,誰又能在乎這種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別,他認為誰在哪個基地是明擺著的,又不是秘密,問題是讓領導“在乎”了。他認為隻有朱亞具備這個能力。他分明是懷疑朱亞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亞聽到類似的話很淡,隻是吐出兩個字:無聊。然後就抹著腰,興奮地看著春天翻動碧波的海麵,小聲『吟』哦什麼。他的稀疏的頭發讓人為之心寒。頭頂前邊差不多沒了。臉『色』不僅發青,現在還有些灰暗,已經毫無光澤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朱亞說了這麼一句:“蘇圓提出要到我們基地來玩。”

朱亞抬頭看著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說:“那好啊。她是隨便說說吧。”

夜裏我們聊天,因為黃湘又去城裏辦事了,我的屋子沒人來『騷』擾。朱亞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愛的姑娘的肖像。她圓臉龐,微胖,幾十年前的服裝,發型也是那時的。她的唇角留著一絲頑皮的笑,鼻子翹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說:“好!”

他告訴我這個姑娘當時隻有十七歲。

我不問下去。他很高興,所以他不緊不慢地說了:“是我在野外作業時認識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裏滿山的鐵線蕨。她說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腳下那個小村的姑娘,沒讀幾天書,從小跟在媽媽身邊種麥子、拔草、繡花。她用半夜工夫給我繡了一雙鞋墊,上麵是花鳥,誰舍得墊在腳下。後來我作業完了,回了城……”

他到處翻,原來找香煙。他從來沒吸過。黃湘的抽屜裏有,他燃了一支,大吸一口又『揉』滅:“我在城裏找了個機關女幹部。她迫切地追求進步。人很正氣,也很好。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給我生了三個孩子,不過我病了。她覺得我所幹的這一切,即我的事業,是不太值得重視的。我想讓她重視一點點,隻一點點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視。不過她從來沒有重視過……”

我從未見過他的愛人和孩子。有人說他的家屬不喜歡這個城市,就隻得他自己來回跑了。現在他年紀大了,成了一頭病駱駝。

“我後來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沒有選擇自己的同類。這個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類。可惜明白過來也晚了,晚了三十年。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對。你說小水多好。”他歎著,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黃湘回城時我讓他告訴蘇圓:她不是要到基地來看看嗎?歡迎,朱亞說的……他走後我才說不出的後悔——我真輕率。我不該讓那樣一個人捎口信。

一個星期之後黃湘回來了,離基地老遠朱亞就看見了,說兩個人拎著包,其中一個好像是女的。我聽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涼了:那女的絕不是蘇圓。他們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來又是上次造訪過基地的那個雜爛小報的記者。她大著嗓門向我們問好,拍打朱亞的肩膀:“老科學家!”多麼放肆。黃湘在旁邊說:“她這一回可真要報道我們了,這一回動真的了。”

這一下夜晚就熱鬧起來了。女記者喜歡串門,說是采訪,實際上是胡扯。她埋怨這裏不能洗澡,問我們怎麼這麼能挨啊!“城裏啊,如今是瘋了,越是小城市越瘋。在那裏晚上還用這麼著?看錄像、跳舞點歌……在帳篷裏放黃『色』錄像,常客是老頭兒和姑娘小夥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黃總?”

黃湘被叫成“黃總”,我百思不得其解。對方卻愉快地接受了,答話:“看長了也沒意思……”

“看長了一點意思也沒有。”

“一點沒有。”

女記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亞:“打撲克怎麼樣?‘抓豬拱羊’?”

朱亞說不會。

麵對著這種打擾,我有一種難言的痛楚。我一點也不懷疑,黃湘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邀請蘇圓的事兒。這個春天哪,那浪湧一樣開放的洋槐花簡直處於瘋『迷』癡癲狀態。從基地左側的叢林開始,一團團一簇簇的白花連綿了幾十公裏,一眼望不到邊,一直向著東北方向蔓延。這是一場白『色』的燃燒,火勢『逼』人。無論是誰都無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強烈的氣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這香味可以讓人遺忘,讓人留戀讓人感激,卻又不知為什麼……蜂群旋著,在花叢的間隙、上空盤轉舞動,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動著。蝴蝶翩翩,有綠的、紅的,還有墨黑的。它們柔情脈脈地觸『摸』著這個春天。

這片荒原補償了我的童年。我用不著再三尋找,用不著四下張望,一步就可以踏於悄無聲息的靜謐。在這兒,我可以麵對著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輕聲訴說。無邊的原野,無邊的寬容。多少生靈走過我的身邊,它們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擾地走開了。金黃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樹,再一旁是光滑的、氣宇軒昂的白楊。春花謝了,接著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紅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鳥在頭頂鳴叫,不遠處的稀疏蘆棵中站立著一隻潔白的鷺鳥。灰喜鵲粗糙的呼叫使鷺鳥愣了一瞬,它抬著長頸四下看著。“嗚嘟!嗚嘟!”不遠處回應它目光的,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在啼。“嗚嘟!嗚嘟!”我忘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學著它的聲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時叢林寂靜,但也隻是一小會兒,四野裏突兀地響起一片不約而同的野物的訕笑——它們大笑著,毫不掩飾地大笑:哈哈哈哈……

事過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響起它們的笑聲。我真想在此時把那種笑聲學給朱亞聽聽。這是永遠不再存留的平原和叢林的笑聲,今天也許隻能靜靜地傾聽一點回響——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它,看著群群蜂蝶旋轉。我想著這裏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