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平原西部最大的一個鎮子,望上去黑鴉鴉一片,全由一些蒼黑的古屋疊成。街巷窄長,曲折幽暗,響徹著無業遊民淒涼的笑聲。鎮子中部有一幢紅『色』木樓,油漆剝落,看上去更顯得怪異。二樓前廊上偶爾出來個剪了齊耳短發的姑娘,讓行人駐足去看。她可真夠白的,胖臉上有一對凹凹的黑眼。她伏在欄杆上往下望,無業遊民朝她做個手勢,她就笑。民兵把無業遊民轟走,然後再轉回來看她。
民兵不在時,無業遊民很快聚過來向二樓仰望。如果那兒空空的,他們就咂著嘴,坐在地上。多麼好的太陽啊。他們互相撫『摸』起來,其中的一個不知為什麼往另一個『亂』蓬蓬的頭發上吐了一口,立刻挨了一巴掌。幾個人在地上滾動,直到民兵把他們重新趕走。
民兵輪流值班,都圍繞著木樓。這樓以前屬於一個大商人,他在外麵胡鬧,斷了後,木樓就收為公有。很少有人能親眼去樓裏看上一眼,隻是傳說:某某大官來了住在裏麵,怕吵,四壁釘了毯子;夜間,他又嫌躁,就讓衛兵領來三五個有模樣的姑娘,大官待姑娘真好,姑娘哧哧笑……還傳木樓裏住了兵,都是前線開來的,個個攜槍帶刀,滿口髒話,然而極守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至於這一次為什麼二樓上出現個凹眼姑娘,誰也不懂。
民兵驅趕無業遊民時,他們就嚷:“讓俺看看!看看!”民兵瞪著眼喝問:“這是隨便看的嗎?你們知道她是誰?”無業遊民爭先恐後地答:
“凹眼婊子!”
“天哪!打嘴……虧了她沒聽見。”
民兵嚇得捂了一下嘴,轉臉看看木樓,把頭縮進衣領裏。
這些無業遊民在大街上轉悠了半輩子,看樣子要轉悠到死。以前民兵指導員勸說他們加入民兵,保衛鎮子,他們就翻白眼。指導員說:“麻臉三嬸禍害了多少民眾,該是扛槍的時候了。”他們就噝噝吸一口涼氣,說:“俺日麻臉三嬸。”
鎮子一連幾年都是麻臉三嬸的地盤,她按時派人來收“地皮貢”。來人除了要走豬羊米麵布匹之外,還要挑選“中意的東西”。這或是幾頭牲口、一個八仙桌、花瓶古玩,或是人——當時麻臉三嬸年紀不像現在這樣大,願把年輕小夥子收為“貼身衛兵”。有一次鎮上被挑走了五個英俊小夥子,最大的才十七歲。父母跪下哀求留下孩子,收貢的罵:“不識抬舉的東西,修下幾輩德才能跟上三嬸?”結果五個小夥子一去不歸。鎮上人都知道他們被麻臉三嬸采了元陽,然後又當土匪——那隊伍中有不少精壯漢子就是這樣入夥的,從此不認爹娘。
八一支隊出現在這一帶,從此斷了可怕的“地皮貢”。鎮上成立了民兵大隊,配合支隊保衛民眾,參加了有名的幾次戰鬥。戰鬥結束後支隊秘密轉移山區休整,隻留下少量兵員和一些傷號——那幢木樓變為臨時病房,凹眼姑娘是支隊的一個護士。
她個子很大,實際上隻有十七歲。她生於東部城市的一個教師家庭,醫專畢業就參加了戰地醫院,後來八一支隊要人,就給“支援”來了。她從小長在一種純潔的環境中,什麼汙濁的事情也不懂。所以當街頭那些無業遊民朝她做手勢時,她還以為是友好的表示。她悉心照料傷員,一旦他們有了笑意,她就高興得唱歌。有個傷員馬上要痊愈了,為他上『藥』時,他就小聲說:“我要困你。”她告訴領隊說:“他說要困我。”班長暴跳如雷,指著那人的鼻子訓斥。事後那個人找到她承認錯誤:“我再也不困你了,一定不困。”她感到深深的愧疚。
風聲有些緊,除了重傷號之外,其餘的都分散在一些老鄉家裏。他們前些年挖的地窖這會兒都用上了。
無業遊民仍舊到樓前來看。他們又見過一兩次凹眼姑娘,心滿意足。民兵揮著槍托問:“就不怕打?”“別說打,誰能得她,死也值!”“臭美……”
有個賣野糖的男人幾次挑著擔子在樓前轉,無業遊民就追著要糖。他不給,他們就不縮手。男人小聲說:“樓上住了什麼人?告訴了就給糖。”一個人搶答:“凹眼婊子。”男人搖頭:“是支隊的吧?”另一個四下看看說:“他們早撤了,我親眼見的……炊事員走時背一個豬頭……”
賣野糖的男人在街巷上轉了三天,關心的都是支隊和民兵的一搭子事。有一次他正向小姑娘伸出一支野糖,被背槍的人一把擒了。他不停地喊冤,就給拖到了民兵大隊部。指導員不在,副指導員主持審問:
“狗日的東西,從實招吧!”
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他們就叫他“翻鼻”。他『揉』著鼻子:“俺家三輩都是賣野糖的,河西胡家從東往西數第六個門是俺家……”
副指導員想了想,明白那是麻臉三嬸的地盤,無法對證,就大喝:“告訴你‘翻鼻’,你這三天的事兒都在我把裏攥,你要不是個‘探子’,我就算驢下的。”
“翻鼻”一笑:“那你就算驢下的了,大叔。”
副指導員一拍桌子:“好膽!來啊……”
一邊擁來幾個人,三五下把“翻鼻”捆了,然後拴到一個滑輪上,哧一下拉起來。
“招不招?”
“招哩。俺是賣野糖的。”
“好。放哎。”
“嘭”一聲,那邊攥繩子的鬆了,“翻鼻”跌到地上,大叫不止。大約有什麼地方跌折了。
“招不招?”
“翻鼻”一聲不吭。於是又被拉起。剛拉到頂部他就喊了:“我招我招,招了放我回去好啵?家有八十老母啊!”
副指導員笑著:“那中。”
“翻鼻”被緩緩放下。他坐在那兒,像個不倒翁一樣搖動著:“俺是麻臉三嬸派來的,那邊有消息說武工隊走了,該來收收地盤了……我先探個虛實。”
“什麼時候她來?”
“半月準來。”
“你這個‘翻鼻’好膽,敢給麻臉三嬸當探子,還想喘著氣兒離開黑馬鎮?”
“我的爺爺!咱說好了的,不能說話不算然後……爺爺,我給你跪下了!”
副指導員一哼,四下的腳都一齊踢;踢累了又用竹片拍,用鞭子抽。呼叫聲震動屋梁,一會兒就沒了聲音。用涼水潑過來,再打,打一下問一句:“還敢不敢跟麻臉三嬸了?”“不敢了爺爺!哎喲放了我,我變驢變馬報答,爺爺哎!”“日你媽都晚了。”
幾個人精疲力竭,天也黑了。點起燈,副指導員用一根木片觸火點煙——一伸手想起個事情,笑了。“笑啥個指導員?”“笑咱太笨太拙,也便宜了這個探子,燒根火棍子吧!”
他們燒好了一支火棍。副指導員先用它點煙,然後讓幾個人把血肉模糊的“翻鼻”下衣脫了。“翻鼻”粗重喘息,還在求饒。他們把他按了,把屁股翹起。火棍赤紅的尖頭先觸了一下他的下部,他立刻一聲長嘶,身子大扭,又被按得鐵緊。昏過去,再潑涼水。他緩過來,求饒,詛咒,再求饒。副指導員咬著牙,將赤『色』的火棍猛地『插』入他的屁股,用力地『插』……又是長嘶——但隻半聲就垂了頭。
再潑涼水,再沒緩過來。
副指導員扔了火棍,拍著手。“真不經折騰,狗探子。哎,咱忙著,咱忘了什麼?”
幾個人對視。後來都記起該把得到的消息報告支隊的人,就毫不耽擱地跑開了。
二
無業遊民知道黑馬鎮要出事了。他們發現民兵在擦槍,幾個管事的在看地形,點點劃劃。再到那個木頭樓前看凹眼姑娘,沒了。“多麼好的一個吃物。”他們搓手。
“俺要凹眼閨女啊——”
午夜裏,無業遊民的尖叫像春貓長嚎。星空一片銀亮,最遙遠的邊角像在垂落火焰。街巷漆黑,戶戶閉緊門窗。無業遊民抄著手走,想找個草垛子睡下,又嫌太早。他們對視著,想再喊幾聲,無邊的漆黑壓得張不開嘴。前邊有點光亮,那是打馬蹄掌的銅頭老漢在做手藝。他們立刻圍過去。
一個煙火熏黑的小矮屋,一座土爐子,一架風箱,一個鐵砧子,這就是銅頭老漢的全部家當。風箱一拉爐灶裏的火一『射』,省了燈油了。銅頭專心地燒一個紅鐵塊兒,四周圍了幾個人。無業遊民在邊上。他們最親銅頭,因為這老家夥夜裏做活拉呱兒,什麼都說。
鐵塊燒紅了,拖出來趕緊錘打。“打個什麼器具?”“打支矛。”“好家夥。”
有人探頭看了看屋角,成了十幾支。他撿起一支放到火光下,大家都看得清。它青黝黝的,很尖,粗糙得滿是錘印。
“這東西鑲了木把子,撲哧撲哧紮過去,一下一個。”
“那也抵不過火槍呀,槍子兒比得上快馬。”
銅頭的額角被火烤著,泛著青綠的光亮,像金屬疙瘩。他歇了歇,抓起煙鍋。“我每年都打矛,今年又打。指導員說:造上百支。我說:有那麼多拿矛的?指導員說:一人一支。天哪,我琢磨這一回事情鬧大了。”
“鬧大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給黑馬鎮放血是早晚的事兒。”
銅頭大吸了一口,歎著氣:“早晚的事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輩人做下虧髒,讓咱這夥兒還債……哎哎,該當著,挨吧,挨吧。”
都問怎麼回事。銅頭說:“那要從頭敘道了……知道鎮名兒是怎麼來的?”
都說不知道。
“三五百年的事兒了。那時這兒是一片茅草地,一間小棚子也沒有。咱老族宗領著幾大家子破衣爛衫逃來,再也走不動。他們從地上掘菜根吃,揪樹芽兒嚼,幾天餓死幾口人。趕上個春天,正缺東西,哪裏討要去?”
“一天早上有個白須老人來了。他捋著胡須看看躺著歪著的老少,就說‘起來起來’。他們扶著拉著起來。老人說:大好春光暖暖和和,怎麼躺著?答:餓得身上沒有力氣,說死就死了。老人說:到處亮亮堂堂,不冷不熱的好天兒,怎麼說那些喪氣話?說著往北伸手一指:你們嗅嗅什麼味兒?大夥兒趕緊轉臉,嘿,出奇地清香!”
“老人讓他們跟著香氣走,別停下。”
“就這樣,幾大家子扶著攙著往北。越走清香氣越濃哩,後來都望見了,前麵白花花一片!大夥兒跑起來,到了跟前一看,原來是一片洋槐林子哩,春天裏開了花兒,像大海一樣哩。這清香氣鋪天蓋地罩住了,蜜蜂兒也唱哩。中,揪些花兒吃吧。他們一會兒就吃飽了,還從樹底下尋了些幹果兒嚼。最後抱了一大堆槐花兒回去,都說餓不死了。”
“白須老人指著長茅草的這片地說:都是上好的土,可別讓它荒著。我回去找點種子,牽個牲口,你們住下吧,別滿世界跑了。說完就走了。半天工夫老人回來,啊喲,這一回牽了一匹黑馬,馱了半口袋種子。都樂傻了,看著,伸手去『摸』大馬光滑的身子。”
“一輩子也沒見這麼好的大馬呀,渾身上下清一『色』黑,一根雜『毛』都沒有。它才兩歲哩,正是強壯時候,一雙大眼比女娃還美哩,水汪汪的。它怪馴順,大人小孩去『摸』去拍、去捏弄它軟乎乎的嘴巴,都垂著頭。讓它往東往東,讓它往西往西,通人語!”
“老人說:這牲口留下使吧,耕地運草,馱糧拉水,活兒重點不怕,就是有一條:別打它。等收下幾茬莊稼,我再回來領。”
“幾大家子千謝萬謝,說高貴它還來不及哩,咋說打呢?你老放心就是了。老人還是不走。他說餓急的人無心無智,怕一離開一夥子把種子吃了。他要看著他們墾了荒下了種,生出一片青苗時才走哩!”
“多好的老人。他找來了一副犁,拴上馬,一個口令,那馬就大步拉犁往前走了。這黑馬不怕累,越幹越上勁兒,半天工夫就耕了一片地。茅草根堆成了小山,正好成它的食物,剩下的當燒柴。耕好的黑土又鬆又肥,歡歡喜喜下了種子。又待了幾天,青苗出來了。老人該走了。”
“他離開時反複叮囑:‘好好待這馬,活兒重點不怕,隻是別打它……’老人走了。”
“這馬開始幾天老望著老人走開的方向,急了仰脖兒叫幾聲,後來就一心一意做活兒了。它沒有脾氣,力氣大,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從春天到夏天這一段是最苦的日子,老老少少見不著糧食。當家的生出個主意,牽著大馬出遠道幫工換糧食。這樣不光自己用黑馬,還要用它為別人打工。沒白沒黑地幹,黑馬累瘦了,身上還帶了磕傷。”
“到了秋天,眼看著玉米穀子都長得飽鼓鼓的,幾大家子笑了。他們能活過來全靠了這匹黑馬,幹旱日子,大黑馬還要到十裏外的河裏馱水。收糧了,大囤子滿小囤子流,再也不用為肚子愁了。一有空閑,他們又用黑馬套犁墾新荒,到遠處馱木頭蓋屋。黑馬在野地上四蹄飛起,渾身淌汗。”
“老人這年冬天沒來,第二年春天還是沒來。大夥兒議論:許是老頭子忘了這搭子事?不會,誰舍得下這匹寶馬!那就是出了別的事……誰都想到老人那長長的白胡子,扳著手指算算,說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這匹黑馬就是咱的了。他們並不盼著老人回來。如今這塊地方已經像個模樣了,幾幢新屋,一片好地,莊稼長得烏油油。打了幾茬糧食,吃一半賣一半,有了雞鴨,也有了牛馬。不過沒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馬,它隻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閃亮,幹起活來分外有勁兒。”
“所有重活兒都是黑馬幹。一方麵它通靈『性』,好使喚;另一方麵都知道它是別人的,趁著能用讓它多賣賣力氣。這樣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黑馬給累病了。反正是別人的馬,不心疼,不給它治,還讓它拉車。那一年又是大旱,他們天天讓黑馬去河邊馱水。黑馬一聲不吭,隻是走得慢了。一次過坎,前腿折了。”
“黑馬拴在樁子上,站不起,仰著脖子叫喚,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著,他們就罵,說狗日的叫個什麼?”
“叫個什麼?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黑馬在喊他爸哩!他們不知道這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兒郎——老人家有三個兒子。這一個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氣。那些年兵荒馬『亂』,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幾個兒子都打發下凡扶助了。小兒郎閃化成一匹黑馬,告訴它:好好濟貧救難,做得好,早些領你回來……誰知道天底下苦處多了,老人後來自己也到一個地方去了,他一時沒有工夫來領走小兒子呢……不過他早晚要回來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負義的黑馬鎮就活該要挨著了。”
“再說那匹折腿的黑馬。它叫了一夜,第二天嗓子流了血。人們起來看了看,扔幾捆幹玉米秸,水也忘了給。它嚼幾口,哭了。它老想站起來,站不起。就這麼哭了一天,趴了一天。到了夜裏,它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是叫。這叫聲傳了十幾裏遠,滿灘的野物都跑出來聽哩。後來它的嗓子啞了,叫不出了,隻能仰起脖子張大嘴巴。再看它身上,全是草末子泥巴,渾身的『毛』兒也不亮了。”
“有人說,反正這匹折腿的馬也沒用了,還留著幹什麼?一夜一夜叫喚,吵得人煩,幹脆做燒鍋吧……都覺得這辦法好,就當街支起一口大鍋。沒人出來阻攔,沒人記起這馬的功德,更沒人記起送馬的老人哩。黑馬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哭也不哭了,一直睜大眼看著。它的嗓子裂了,發不出聲了,直到那些人圍過來,它還是沒出一聲。”
“黑馬流了好多血。那個動刀的人第一遭幹這事兒,不知該怎麼下刀。黑馬挨了好多刀,還是睜著眼。後來他們把它的頭割下來,它的腿還在動,像要快跑似的;把它的腿割下來,它的脊背還在動,鬃『毛』一抖一抖。幹脆,就把它割成一大塊一大塊——每一塊都動。他們怕了,趕緊扔到滾開的燒鍋裏……”
“黑馬沒了。可是外邊的人都記得這裏有一匹亮閃閃的大黑馬,隻跟這裏叫‘黑馬’……”
銅頭的故事完了,沒人再吭聲。靜了許久。
因為害怕的緣故,人們最後散開時也不發一聲。
回頭看,那個小屋還透著亮。啪啪的響聲有節奏地傳來,銅頭老漢開始一個人打矛。
無業遊民走了老遠,這才仰臉大舒一口氣,啊啊叫。其中的一個看到了月影下的木樓,低著嗓子喊了一聲:“凹眼大閨女啊——”
喊聲剛落,突然西邊傳來鈍鈍一聲。無業遊民全都趴下:“天哩,這是土炮……”
三
幸存者記得:那可怕的時辰就是由一聲土炮開頭的。接上一陣大『亂』,全鎮人都扶老攜幼擁出,又被指導員堵在一個地方。他訓斥說不要慌張,這次夜襲的不過是麻臉三嬸一夥,支隊的軍人還在,加上民兵大隊,敵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鐵矛抬了來,當啷啷扔在地上,讓五十歲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支。男人們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支。上年紀的人和女人小孩兒待在一個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隊。
這時鎮西的槍聲和土炮摻和在一塊兒,越來越密集。有人傳下話來,說麻臉三嬸的隊伍上半夜就包圍了鎮子,困得結實,這才放起了土炮。同時鎮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細:八一支隊除了留下少量戰士,再就是幾十個傷號,都是大批人馬轉移南山時剩下的。本鎮民兵人數不少,不過他們火槍不多。
槍聲越來越急,還有瘮人的喊聲。不斷有受傷的人抬下來,血淋淋的讓人看了發抖。老弱病殘圍在巷子裏,不敢回屋也不敢走開。他們想看看那些留在鎮上的士兵,一個也沒有。傷號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戰鬥。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隊伍能從南山趕來——如果鎮上人能抵擋一天一夜,這事兒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隊伍不來,官軍也會來,因為黑馬鎮離城裏並不遠,騎快馬不過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人群開始搖動。因為一個渾身淌血的人撤下來,一邊跑一邊大哭,說“指導員犧牲了”。一個晴天霹靂,都知道領人衝殺的也隻有他。人群一齊號哭,一會兒副指導員提著一杆槍過來,喊:“還不到哭喪的時候,都給我瞪起眼來,麻臉三嬸的人要是衝進來,誰也不準投降,見一個殺一個,腳踢牙咬磚頭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導員的眼是紅『色』的,頭發往上豎,上身光著,塗滿了泥巴。他這樣喊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叫著:“兒呀,快領老少爺們往東跑吧,憨不得呀……”話還沒完,就被滿身殺氣的兒子一把推在地上。
鎮西燃燒起來,匪兵『逼』近,進了街巷就追殺跑不掉的人,一邊把房子點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組織的,民兵們慌急地撤向鎮東,同時準備把群眾領向敵人兵力薄弱處突圍。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導員率領在西邊頂住,另一部分就向東突圍。已是下半夜三點,鎮子兩邊的槍聲和喊殺聲相互回應,驚天動地。大街上的人不斷跌倒、爬起,全身滿是踏傷的老人和小孩兒坐下號啕,說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敵人來剮。可他們又不時被人揪起,硬拉著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亂』腳踩倒。
又一個鍾頭過去了,西邊的麻臉三嬸已經攻入鎮中,而東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趕來了野豬的隊伍。兩支土匪把黑馬鎮堵得嚴密結實,看來回擊和突圍都沒了希望。
副指導員在衝天大火中破著嗓子喊叫。他一個人衝在前邊,後邊的人眼見著沒有什麼希望,就退下來。好久好久,都聽見副指導員在喊、在罵。他用最髒的字眼罵麻臉三嬸,這邊的人聽了,都明白是最後的一口氣了。可又待了一會兒,還能時不時地聽到他在火光中的聲音。不過那已是掙紮中的呼叫,是斷斷續續的、嘶啞的叫聲。
全鎮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數圍在鎮中大街上。小巷子裏不斷擁出野豬和麻臉三嬸的人,他們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趕出來。到處都是扔下的土槍和鐵矛,土匪們極有耐心地撿起來,一捆一捆紮好,讓人抬著挑著往鎮子西南部的大廣場走去。那裏早已是火光衝天,原來幾個玉米秸和麥秸垛子已被點燃了。看來這一回麻臉三嬸要把事情做得有聲有『色』。她讓所有活著的人都到大廣場上去,說那裏又寬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聲。在集中和驅趕的這段時間,土匪士兵突然和藹起來,滿麵笑容。他們押著人群往前,還不時地說一句俏皮話。老婆婆走不動,他們就說: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聲,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騷』貨讓人弄聾了。年輕的姑娘媳『婦』都盡可能往人群中心擠,渾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裏端量著,大妹大姐地叫,做著手勢。
廣場上亮如白晝。鎮上人被趕到這兒,大氣不出。他們看到的情景一輩子也忘不掉。離開幾個燃燒的秸稈垛子遠一些,坐了一個上年紀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圓圈扶手椅,上麵還鋪了一張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綢褲,紮了腿帶子。摻了銀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那張顏『色』烏暗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兩個黑『色』鋼珠。皺紋多得驚人,這些皺紋就像麻線勒緊了麵皮,一臉斑點也模糊了。她不慍不怒,嘴角還有淡淡笑意,身子鬆鬆地坐那兒,兩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剛剛睡醒不一會兒,漱洗完畢,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圓圈扶手椅為中心,兩邊排開十幾個持槍的士兵,槍上都鑲有閃閃發光的刺刀。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藍『色』的軍褲,上身都是花衣服,紮了皮帶。這就是老女人的兩個女兒,因為高興,今夜沒穿男人的衣服。她們分站在母親身側,兩手抱胸。幾匹大馬拴在更遠一點的樹上,火光下脊背閃亮,不斷打著響鼻。
一個四十多歲的方臉男人跑到麻臉三嬸跟前,咕噥了一會兒。老女人口氣平淡:“這有什麼好急的?完事了再幹吧。嗯,野豬。”
野豬退開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側尋找什麼,有些悵然。
老女人咳一聲,立刻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走上來,遞上一個小蓋碗。她飲了一口,又把蓋碗交到小夥子手中。小夥子一直捧著茶碗恭立一旁。他長得細高身量,略長一點的頭發黑得像墨,正好襯著一張蒼白的臉。老女人的大眼滾動著,從黑鴉鴉的人群這一端看到那一端,開始說話了。那聲音又啞又沉十分遙遠,像是從地底發出來的。
“呼呀老少爺們兒,這口氣咽得下哩?好幾年的賬啦,都是些陳賬,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積越多,把個打算盤的累死。呼呀老少爺們兒,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齒咬響了,閉了眼,喉結上下移動。旁邊的小夥子又遞過茶碗,她又小飲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兒一個比一個重,像要把這些字兒全都夯進地裏。
“黑馬鎮重新尋了幹爹,就扔了親娘。天底下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呀?我三嬸護了十幾年鎮子,哪個不算我孩兒?可倒好,個個眼窩紅赤赤的,都想瞅個節骨眼兒把老娘賣給燒鍋,讓姓殷那個掌櫃的熬成一鍋皮凍。下鍋前再把老娘衣裳剝了,讓那些王八崽子取樂……想得美哩!黑心黑腸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長的,你家也有小媳『婦』黃花閨女哩,老娘養了上千個男娃,如今個個壯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臉三嬸的話沒停,一旁的幾個士兵嬉笑起來。捧茶的白臉小夥子厲目一掃,士兵趕緊閉了嘴。
“有管賬的沒?”老女人嚷。
一個上年紀的匪兵從一側跨出,歪歪斜斜打個敬禮:“報告司令,數兒都記下了,清清一本賬哩。”
“你當著老少爺們兒,說說看。”
匪兵轉向一場人,咳咳嗓子喊:“……該鎮目無司令,敗壞綱常,拖欠‘地皮貢’一百三十二次,對司令所率部下斷糧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結『亂』黨,養盜賊蓄兵丁,伺機謀反。據本賬房粗不啦嘰統計,除卻零頭尾數,針頭線腦不計,須交納銀元八萬四千零三十二塊。另有血債如下:該鎮三年來共襄助『亂』黨,借剿匪為名,虐殺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為可惡者,前幾日司令幹兒來鎮上做一番貨郎,即被誣為探子,反複折磨受盡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聞後淚眼不幹,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說越急,脖子發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臉三嬸阻止了他,喚一聲:“凶手拿來!”
隨著“好也”一聲,幾個兵丁從一個角落裏拖上一團,拖到光亮處,人們才看清那是一個人捆成了一球。他渾身流血,血汁又沾滿了泥巴,一張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撐得流血。可他一雙噴恨濺火的眼睛還在四處盯視。所有人都認出這是副指導員。
有人抽泣起來。
“你『奶』『奶』的,一手砍殺我十幾個兄弟……”一個紅臉匪兵惡聲惡氣盯住他,一邊罵一邊往上湊。另有年輕人說:“還用營長動手?留給小的吧!”營長不理,隻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剝淨,然後自己又解了腰帶,掄起了花兒打。劈劈啪啪的抽打聲中,聽不到一聲哀叫。
“是個拗漢!來人呀,動動刀兒!”他回頭嚷。
馬上有幾個匪兵伸過刺刀來,先挑去了嘴上塞的東西,接著又戳在下身。喊叫聲不堪入耳,一場人啊啊大叫。有人捂著眼,有的跪下來。
“麻臉三嬸,我怎麼日你!我怎麼日你!……”地上滾動的人嚷。
老女人輕輕飲茶,笑了。
“求求司令,讓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著呼求。
這時伸長的刺刀又戳向別的部位。血流奔湧開來,尖利利的叫聲越來越弱。血肉模糊的身體先在地上滾動、掙紮,最後顫了幾顫,一動不動了。一個人過去在鼻孔那兒試了試,說:“勁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