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3)

營長說好來,那麼叉起來吧。立刻有十幾把刺刀一齊『插』上去,高舉過頂,一直舉到熊熊燃燒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騰起一團黑煙。

廣場上一片嗚嗚的哭聲,像濃雲壓住大地。星月沒了,隻有衝天的大火。時辰已到五點,匪兵喊著“不早了,該打道回府了”,一邊緊做。他們把所有的槍支鐵矛都堆在一塊兒,然後讓鎮上人出來清點。上年紀的匪兵報完賬後垂手站立一旁,這會兒一個勁督促人群中出個“幫手”。誰也不願出來,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個四十多歲的無業遊民。

無業遊民渾身『亂』抖,見匪兵們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幾聲。他蹲下來一五一十地數。匪兵站在一邊盯著。

“報告麻臉三嬸……司令……槍兒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舊加起來有個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麵沾了血,有的沒哩,是銅頭新打出來的,幹幹淨淨……”

麻臉三嬸第一遭聽到有人敢對麵呼她的外號,剛要發火,又覺得這個破衣爛衫的無業遊民有趣。她端量著,“問: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兒一個,四十三了。”“哦,做什麼的?”“不做什麼,吃百家飯兒。”“有媳『婦』沒?”“沒哩,沒有那路兒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邊待著去,一會兒大嬸給你找下個。”

無業遊民一驚,哆嗦著退開一步。麻臉三嬸又叫住他:“慢,你說那個‘銅頭’,是個什麼東西?”

“打馬蹄掌的呀!一圍遭的馬都是他給上了掌。他讓指導員催著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著去吧!”

“是啦!”

接著就是呼喊“銅頭”的聲音。隻叫了三聲,就有一個蒼老的嗓子應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個老人分開密密的人群,從人堆走了出來。他高高鼓鼓的額頭在火光下閃亮,嘴角緊閉,使一邊有一道深深的豎紋。默默地走上來,眼閉了又睜,睜了又閉。

“你知道時辰到了嗎?”老女人問。

“知道。打從多少年前那匹寶駒死了,老少爺們兒的命就定了。”

“什麼寶駒?”

“這得從頭兒絮叨了,隻怕司令沒有工夫聽哩。”

“說說看。”

“也好。千兒八百年有了,嗯,那時候這個黑馬鎮可沒有人煙。全是白茅茅草,日頭一出來,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會兒,又染成了紅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熱,從南麵嘛,來了一群要飯的人,他們都快餓死了,說不定早上晚黑就一個跟頭栽下來,再也不起來……”

麻臉三嬸的兩個女兒笑出聲來。

野豬從一邊貓著腰上來,對在麻臉三嬸耳根上咕噥。她立刻打斷銅頭的話:“得了,留著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說去——我們走時你跟上,講完了故事再給馬打掌,打一輩子。”

銅頭昂起脖子:“這就錯了。我是迎著時辰來的,隻求一死。再說我早琢磨過,這圍遭兒少不了大劫大難,都是命裏該著,該受魔王折騰。像你這個司令,我知道就是什麼女妖閃化的……”

銅頭的話剛落地,隻聽一聲尖叫。

大夥兒抬頭去看,見麻臉三嬸的一個女兒怒目圓睜,拔出槍來。她一手握槍,瞥了一眼母親,見老人隻是眯著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聲槍響,銅頭栽倒了。

報賬的匪兵湊過去踢了一腳,又把他翻過來,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槍,一槍打中腦門心!大小姐神槍哪!……”

“神槍!神槍!……”好幾個匪兵一齊呼叫,野豬叫得最響。

匪兵開始把圍在一塊兒的人群推來推去挑揀,在一片哭叫聲、詛咒聲和告饒聲中把年輕男女找出來,讓他們分開站。還說誰指出一個八一支隊的雜種,誰就能撿一條命。說過之後沒有一點聲息,但隻靜了一小會兒,真有人出來指認了。十幾個傷號給拖出來了。又一會兒,有個胖胖的凹眼姑娘從年輕『婦』女的隊伍中走出,自動站到了傷號一邊。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幾個匪兵嗷嗷叫。麻臉三嬸眯著眼看凹眼姑娘,從頭打量到腳,咕噥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嬸……”野豬又在一旁催促。

“過過數兒,多少人?”麻臉三嬸臉上的皺紋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兩個,這個臭婊子……”

場上靜靜的。所有人都看著端坐椅子中的人,她這會兒又在飲茶。她抬頭看看天上變疏的星星,終於開口了:“我看這數兒少些。咱死了那麼多弟兄,該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長泣。他們這才聽明白,麻臉三嬸要大開殺戒,要一口氣殺上幾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湧一樣翻騰,匪兵開始放槍,野豬在旁邊指揮,一口氣打了幾十發子彈,不少人應聲倒下。站成一排的傷號呆呆立著,緊閉雙目,後來像是聽到了一聲號令,一齊躍起撲向麻臉三嬸……老女人屁股沒有挪窩兒,隻是歪了歪身子。與此同時槍響了,傷號倒下幾個,沒倒的被刺刀紮中了。他們捂著傷口吼叫,罵著麻臉三嬸,還有人呼起了口號。

老女人的兩個女兒指揮身邊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來,一個一個扔到了大火中。黑煙翻卷,一場的嚎哭……有人發現那個凹眼姑娘撒腿就竄,想搶一支扔在地上的長矛。

兩個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衝天大火下,全場人都被一個光潔的『裸』體給震驚了。有人嚎哭:“媽媽呀,傷天害理,老天呀……”匪兵從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裏填破布,她咬手,他們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個潔白的軀體被壓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圍上了。

人群又翻湧起來,又是一陣槍聲,又是應聲倒地的人。

誰喊了一聲:“快沒氣了……”

麻臉三嬸想起什麼,讓人催那個無業遊民到那兒去。他哆嗦著,跪下,連連磕頭:“『奶』『奶』饒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閨女,我一輩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過去。他還是哆嗦,跪著。“去你媽的狗東西!”一聲怒喝,幾把刺刀伸向兩個人……一切聲音都沒有了。幾堆大火裏好像有什麼爆開了,發出轟轟的炸響,飛揚的火星揚到了天上,像雪一樣飄灑。

這會兒那個矮壯的野豬突然拍著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馬兒……”

白亮的大火旁邊躥出了一匹青馬,軀體像鋼鐵一樣閃亮。馬上是一個十八九歲的、戴了針織鴨舌帽、穿了黑『色』皮夾克的少年。少年驀地勒馬,轉臉,讓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張異常美麗英俊的麵龐。他接上鞭打快馬,青馬飛闖到人群前邊。他一手挽韁,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來回巡視……

噴濺的鮮血在地上流淌,彙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擁進年輕的『婦』女當中,揪住頭發往黑影裏拖。大火開始弱下來,隻留下一個個不斷縮小的炭火堆。起風了,煙灰和火星飛揚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廣場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帶火的煙土從空中降下,降到他們臉上、脖子上,他們竟然一動不動。一張張臉像石頭,又青又硬。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媽呀媽呀——我……哦哦!”矮壯野豬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號叫中,那個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馬。不知是煙火還是血腥氣的緣故,那匹青馬跑到廣場中央突然一聲長嘯,前蹄高高揚起。少年險些被翻下來,他危急中緊緊勒住馬韁。

野豬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視的一笑,腮上顯出兩個酒窩。

麻臉三嬸從圈椅上挪挪身子,對旁邊捧茶的小夥子咕噥:“撤也好?……”

……小心地繃緊這根弦,它細如纖發。日夜聽它鳴響,聽枯葉和風掃過時的震顫。錚錚之後是沉沉餘音,消逝在夜海裏。稍稍鬆弛一點也就無聲無息了,可以待在一個默默的世界裏。我在陽光無力撫慰之處嗅著腐菇和壞疽的氣味,無暇嗚咽。那弦鬆弛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恐慌……不,不能,我有過誓言,我是一個忠誠的兒子,是被指派來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萬倍——我是看守這根弦的人……

不能忘記在你身邊度過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記甘甜的『乳』汁。我也許是少數記住了飼喂的嬰兒之一,一閉眼就是那彌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無邊的墨『色』來恐嚇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間,臉貼緊了中間的凹地。睡著了,鼻孔裏全是『藥』菊和薔薇的香氣。春天裏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樣,你扯著我走向高地……

就為了長眠的母親,為了那些祭奠和換取,我有止不住的淚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嗎?它是弱者的眼淚彙成的。一萬條小溪日夜流淌,正從人們不曾留意的角落裏潺潺而下。

你告訴我,隻要守住那根弦,我就會再生。命係在弦上,係在後來人的心弦上。當它能夠時常發出錚錚脆響時,你就會踏著它的節奏歸來。我記住了,記住了。我有一雙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撓的手指,我不會讓你長久地沉睡。

通過夢境,你不斷地讓我結識一個又一個母親,她們有的像你一樣衰老,有的才十幾歲、二十幾歲,是未來的母親。她們完美的軀體閃爍著春天的光澤,時光卻要塗上鏽跡留下斑痕。有一隻堅忍而執著的手在維護著。我愛她們,並以全部生命的火熱去溫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著一腔心願。你聽見了嗎?

修長柔韌的柳枝垂掛著,裝扮了千裏荒原。潔淨的沙上蓄著未來的綠『色』和太陽的溫情。我在世界上最幹淨的地方仰躺下來,尋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蟲馱著一身春陽蠕蠕而來,認真地嗅著,噴嚏聲小得無人知曉。接著是一隻穿了蜺服的小飛蟲落下了,它是方圓幾十米最著名的小公主,驕傲而頑皮,從來不忘炫耀那又細又圓的腰肢。遠遠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綠『色』生出,神秘的歡欣悄悄聚攏。我被遮在柳絲中,盯著它們在風中悠動,突然想到這是荒原上頻頻彈撥的弦。

一片錚錚之聲裏,蘇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從桎梏中掙脫。淡淡的熱氣在水麵騰動,似一層細紗。這兒正進行第一場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汙和不快的記憶。整個冬天都在退卻,無數瀕臨死亡的生命又被撫醒。當伸手采擷百合時,千萬不能忘記那個刺骨的枯冬,它怎樣冰封了一切……

我如夢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經被一種深『色』的『液』體浸過,它們濃烈似酒,卻比酒辣上千倍。這種『液』體並不神秘,它是從母親身上流出來的,最後與荒原融為一體。我們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親的腹部,觸到了她富有彈『性』的肋骨。我們由於愧疚和心疼而雙淚長流,深知自己無邊的罪孽難以贖回。

由於我們在荒唐的沉睡中鬆弛了它——那根弦,從此失卻了響徹大地之聲,一切都疲軟消沉,最黑的夜籠罩了天際。惡魔趁機而出,它在母親般的沃土上切割,讓脈管和筋骨生生分離。我聽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睜雙目歎息。母親從不責備,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尋到了我,深情盯視。我雙手捂住臉龐,怕她看到這躲躲閃閃的眼神。你記得住嗎?記得住。那因為什麼?害怕犧牲嗎?不,比犧牲——一切看得見的犧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無邊無際的、無頭無尾的折磨,是一絲一絲的、日複一日的磨損,是誘『惑』、寂寞、饑渴、焦躁和蹂躪加在一起的苦難,是一切有情感有熱氣的生命所難以承受的——於是就把母親推進了深淵?是的,不,不是——我實在想不出任何辯解之詞。我隻能長長地呼叫一聲:我的母親!

大地在呼喚中顫抖,無可奈何地看著這一幕。我緩緩地轉身,回到那個角落,去枯枯地守住。從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這些誓言隻屬於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視。我注視這誓言就像注視我悄生的白發。我在它的麵前不得不有個選擇了。我必須好好地、真實無誤地來個回答。我的聲音將被良知記住,並刻在堅硬的石頭上,埋入荒原,讓所有的母親和即將做母親的人存個見證。

你是我生命的依據,我如此地愛惜生命。它會由於不能再生和枯幹而變質。我不過擁有一個脆弱不堪的軀體,它是灰塵的一次集結,解散的那一刻再還為塵埃。失去了依據的肉體隻能如此。我看到了無數類似的東西,它們在天『色』微明時開始不安地蠕動,然後走出小小鬥室。它們沒有嗅覺,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區別,滿身塗滿了髒臭喜氣洋洋。這險些成為我的同類。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動一下,都感到了鑽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來呢?我的依據呢?

我深知留給我的時間太短暫了,簡直隻有一瞬。這一瞬又被細細地分割,使我無聊和『迷』茫。盡管是一閃而過的一刻,留下的狹窄的縫隙甚至望不到明天;可我仍要固執地遙望,睜大不滅的目光。眼眶瞪裂了,睫『毛』上滲出血滴,我仍舊張望。我的明天和你的明天接到一起,就會延得長長,形成一道光柱,照耀出一條出路和來路。我願這路上生遍了鈴蘭和萱草,讓彩蝶和蜜蜂在其間飛舞——那時她懷抱一個稚氣可愛的嬰兒出現了——這是我們的明天。

你從不述說冬的寒冷,不說那一次可怕的劫難,萬物消亡那一刻的悲淒,隻是微笑著講述春天。我今天終於明白了你的深意,我無所不在的愛。我將永遠仇視那個季節,就像仇視死亡。我記得住那長長的尖厲,並因此而不再輕信。我會頑強又倔強,不是嗎?你的微笑掩去了多麼可怕的往昔,多麼寒冷的冬夜,這一切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將不停地訴說,不停地尋找同伴,告訴他們一些真實。在他們驚愕的顧盼中,我也決不停止講述。因為這是你最後一刻所目睹的,它沒有半點虛妄,它正是一個真實。親愛的,你相信我嗎?你願意與我一起守住什麼嗎?在那些數不清的誘『惑』和欺騙中,你能夠目不轉睛地守住嗎?請相信我吧,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奇跡,沒有一個例外,人總是要首先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把心弦擰緊。

隻有那根弦連接著你。在這個有白晝也有黑夜的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沉入夜『色』的人喚醒。你凝神靜氣,屏住呼吸,這樣一天、一年、一生。絕不忘記,絕不;絕不存一絲虛念,絕不。你的疾呼之聲將透過朝霧傳到四野。

任何時候都不能奢望,不能指望奇跡。你的孤單永恒的長守啊,你的每時每刻都可能繃斷的心之纖弦啊,誰來痛惜誰來援助?你用眸子的力量、心肌的力量,一時不懈地擰緊了它,發出清冽震人的警醒之聲。可它繃得太久了,它在任何一個時刻裏都可能斷掉,發出最後的一響。

通紅的血啊,一滴滴流出,像雞冠花一樣顏『色』……

趁著溫吞吞的夜『色』即將消失的時候,再一次回憶你的眸子吧。它照耀了一下,離去了。孤單無望立刻攫住了我。誰像我一樣軟弱一樣頑強?找遍了荒原仍獨身一人。我的狂傲讓人嗤笑,我的忠誠卻有目共睹。除卻蛆蟲的咒語,就是善意的歎息。我身上的罪過如同山巒般堆積,但卻不是我在今世負載的。我不是指原罪,我是指一個人真實的生存。

怎麼掙脫呢?

沒有任何辦法時,隻有從你的目光中尋找答案。這樣不倦。很長時間了,我在你的氣息環繞中企盼、忍受,傾聽著夜『色』裏的哭泣和啜飲之聲……在鄉下小屋的鄰居那兒看到了剛剛出生兩天的三隻羔羊,它們卷曲的皮『毛』、稚氣純美的灰藍『色』眼睛、有力而豐滿的腿,都讓我忍不住地愛憐,忍不住地想象。生活中有多少美和奇跡,我要把這些告訴你,寫給你,與你分享這一刻的妙悟與多思。我們緊緊相挨——不是我們的形體,而是我們的思緒。

那時我們常常這樣,以此抵擋著、遺忘著。可怕的遺忘啊,它是『迷』人的罌粟花結出的果實。可惜它在我們的心田裏總也不能結籽。我們隻是偶爾把臉頰貼在它絢麗的花瓣上,嗅它淡淡的、特異的氣味。你的完美無瑕,經得住一萬次挑剔的形與神、靈與肉,都是對這個世界的一次高聲禮讚。它在產生你的同時,又在毀滅你。我雙手護佑你,我的至寶,我的靈魂,我的啜飲之聲。

那三隻羔羊頑皮地看我。它們當中的一隻後來竟然走過來,用小小前蹄踩踩我的腳背,然後抬頭觀察我。它眼中的我是有趣的,這使我深深感動。它不知道我和我們究竟是怎樣的生物,大概把我們混同於它的母親、剛剛結識的青草綠葉、風、麗日和樹木了……可憐又可愛的羔羊,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麵前的人。

與它不同的是,你什麼都明白。你在我眼裏常常混為它的同類。可你的機敏和睿智使你成為更強大更真實的存在。我不得不依賴和崇尚,我隻能這樣正視你。一起回憶吧,回憶我們的和其他人的往昔,回憶歲月之謎。應該回答的我們從來沒有回避,隻是『逼』近了的質問太多太多了。我挽住你的手臂,害怕退縮。你憐惜地看著我。

我有時離你非常遙遠,享受著獨處的寧靜、空茫無緒的感覺。之所以它可以忍受和咀嚼,那完全是因為我心中有著太多的貯備。你為我注滿了,用你的手、你的目光。我能夠無羞無愧地麵對陌生的一切,坦然地迎接。這個遙遠之地啊,我直直地站立著,想象著那一個個場景。我勘探和尋找了舊跡,我聽到了目擊者的複述,我自己就是後來的目擊者。我怎麼講述我看到和感到的一切?此刻站在這光禿禿的泥地上,向你伸去我的目光。

你感到了它的觸動嗎?

回答我吧,用你自己的聲音。

你召喚我走近你、讓我歸去嗎?我在這兒躊躇、等待,盼著一個肯定的信號。沒有,我隻有繼續徘徊。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心中積聚的東西卻越來越多,它們是非常可怕的積累。我要把泥土一寸一寸撫『摸』,就像撫『摸』你的身軀。我愛這泥土,你知道我有多麼愛。這個要命的字眼兒被人重複了一萬年都不會褪『色』,因為沒有別的替代它。一寸一寸地撫『摸』,直到把指印排滿無邊無際的荒原。我能準確地觸到它的每一次脈動、抽搐、因傷痛而引起的戰抖。它的肌膚上創傷遍布,瘢痂疊生,稍一不慎就會引起大流血。你什麼都知道。

盡管在你那兒這都是陳舊的記載,可是我還要與你一起翻開這些紙頁。你的眼睛啊,像黑『色』苞朵一樣的眼睛啊,讓我無可奈何地仰望……靜夜裏,啜飲之聲消失了,冷凝的固體在熾熱中融化,彙入了曆史的河流。你隻要閉上那雙眼睛,就會看到一場連接一場的突圍。煙塵把天空都遮住了,瘋狂的追逐永無休止……

那一次半島東部的長途跋涉顯然加重了朱亞的病情。他開始更多地待在自己那間小屋裏。基地上所有的工作都在繼續,隻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跟上勘察小組到遠處去了。

黃湘從城裏歸來時我們尚未回到基地。他煩躁又得意地等待,見我們風塵仆仆趕回,就咧著嘴笑。“上邊有個意思,讓趕緊交差,越快越好。”朱亞應一句:“已經夠快的了……”

黃湘得知我們的東行路線後,臉『色』陰沉,後來又是幹笑。他小聲問我:“在那個農場待了幾天?”我說隻不過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好。你不知道這裏麵的背景啊。他是去看陶明的,你不該牽連進去。他一定跟你講了不少陶明的事兒吧?”

我心裏一陣厭惡。我不得不強調指出:朱副所長從來沒有講這些事。

“哼,不講也好。不過他不會不講的。算了,不說這些……這一回我見到了蘇圓,小家夥問起了你呢。她這會兒胖乎乎的。”

我心裏熱辣辣的。很想再問幾句,但忍住了。我以前讓對方給蘇圓捎過一個口信:請在春天到基地來看槐花吧,朱亞已經同意了。春天已過,黃湘回來後對這事隻字未提。他正熱衷於另一些事情,我覺得他對這一次勘察傾注了很神秘的興趣。

他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奇怪,急切、閃爍,而且流『露』著顯而易見的陰鬱。他越來越多地、直截了當地探問起朱亞的言行,而且不想漏過每一個細節。他顯然對我的不願配合深為不滿,隻是忍著。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真正在忍的正是我。“朱亞,哼,有人要跟他結結賬了。”黃湘恨恨地盯著我。

“為什麼?”

“因為他這輩子也做夠了……”

“他做了什麼?”

“他們……反正等著瞧吧!”

黃湘大口噴吐雪茄煙。我有時想這家夥會從嗜煙發展成吸毒,他是人類一切惡習的倡揚者。我驚異自己這麼快就把他當成了一個敵人,並且很難妥協。我一想起在另一間屋裏喘息的朱亞,就想把拳頭砸到黃湘這張圓臉上。

“……事到如今,得防止有人破壞半島大開發。從工程前期勘察開始……小夥子,這是你的一個機會。”

我忽地站起:“你是影『射』朱副所長!”

“你自己慢慢看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巴。我隻告訴你一句話:老哥嘴裏沒有虛詞兒……”

他搖晃著走開了。

我漸漸明白了朱亞心頭那份沉重。他的神『色』、步履,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難以忍受的沉重。這重量眼看就要將其壓進土裏。

午夜,我總看到他的小窗前透出燈光。他加緊工作,幾乎沒有一天在午夜前休息。那張臉已經越來越暗,那是一種不祥的顏『色』。無論誰的勸阻都不起作用,他有時在督促聲中幹脆閉口不言。當我推門進去時,他總是抬起頭,嘴角『露』出微微笑意。這是極少看到的笑容,整個工作隊很少有人能看到它。我被這種情誼所打動,但常常看著他,什麼也不說。

他在核對填寫那些表格、彙總一份份報告數據。他桌上有一包蘇打餅幹。

“把新寫的歌子給我看看好嗎?”他嚼了一片餅幹,懇求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寫出來。我在他麵前總要用力地忍住、忍住,有時被一種巨大的激憤搖撼得不能支持,真想迎著他大聲吆喝一句:你為什麼還要笑?你笑什麼?你心中為誰藏下了秘密?

他過去極少抽煙,而現在卻煙不離嘴。顯然他目前正需要它的支持。那雙發黑焦幹的嘴唇讓人心疼得憤怒。我這會兒有勇氣凝視他,直接問一句:

“朱副所長,能講講陶教授最後的日子嗎?”

他的目光立刻變硬了,能撞碎石塊。

我沒有後退,但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迎接他的目光。我迎住了它,並看著它在變化,像冰塊一樣緩緩溶解……手中的餅幹放下了。我肩頭有了一條溫熱的胳膊。他垂頭看著自己的雙腳:“能出去走走嗎?”

我心頭閃過一絲希望。

外麵是一片微微發紫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風,隻有一天燦亮的星鬥。海岸的鬆樹又矮又壯地擠在一起,像朦朦朧朧的山巒。水浪緩緩拍打。大海深處泊了一條大船,燈火在水中抖得很碎。

“多麼好的夜晚。簡直一輩子都不想離開。可惜留在這兒的時間不會多了……這是你的出生地,真讓人嫉妒。”

我們坐在離浪緣五十多米遠的石頭上。側麵就是鬆樹。濃烈的海水氣息摻和著鬆脂氣味,有些鮮涼。我不想說什麼。因為我心中正『蕩』動著另一種東西,它與這兒的夜晚無關……我想到的倒是那慘烈的西風,是抽打著陋屋的疾雨,是轟轟雷聲。

“我年輕時候有好多這樣的夜晚,那時我太年輕,不懂得留意。現在呢……這真可惜。我常常想起那個山裏姑娘小水,覺得她就站在窗外看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整理那些圖表……”

他停止了敘說,恍然大悟地拍拍腦瓜。

“我隻想聽聽陶明教授的故事,他最後的一些事情……”

朱亞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那是逃避的目光——它被我追趕得已經無處可逃。

“你已經知道很多了嘛……”

“不,我要聽最真實的,聽當年的目擊者親口向我證實!”

朱亞有些生氣地站起。站了一會兒,大約是看了看海灣的燈火,又緩緩坐下。他囁嚅:“你知道的已經足夠了,所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陶教授的事。對於你和他們,對於所有的人,關鍵不是知道了多少,而是……”

他一聲不吭了。

我偏偏追問下去:“是什麼?”

他實在忍不下去,大聲吐出一句:“是缺乏某種能力。”

“什麼能力?”

“你說呢?”

我回答不出。

他長長歎了一聲:“是一種能力。比如說,戰勝遺忘的能力,憤怒的能力,還有,正義……哦,我說得太多了。”

我卻一句句聽到了心裏。這些話像錘子一樣擊中了我,讓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戰抖。我小心翼翼地說了句:

“明白了,你是不信任我,對我失望……”

朱亞搖頭:“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人。我對太多太多的人都失望了……也許是我不對,我壓根兒就不信任他們。他們的要害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遺忘得太快,是無動於衷,幾乎沒有什麼例外……”

“也許我是一個例外。”

“那也別指望從我這裏聽到什麼。你知道的也足夠多了。這已經可以讓你去好好想象了。如果你願意,你就會弄懂一切。我隻希望你不要因為這個再打擾我了,我被人打擾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