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3)

一夜驚擾終於過去。值得慶幸的是那隻是一小股散匪。寧珂想不到這會給他的籌劃帶來一個大大的轉機。堂叔親自謀劃起購槍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計銀兩使費,還跑了幾次縣城,找了縣長。縣長是個滿臉胡茬的油胖子,緊追著堂叔的腳步進了寧家,後邊就是一大疊子禮品:綢緞、茶葉、銀元……堂叔看了禮單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卻大大方方把單子收下,說這就是辦民團的錢。

從道理上講,未來的民團屬於這一帶鄉民,且由官軍代管。但實際上『操』辦者是寧家,寧家將成為它的實際主人。寧珂在堂叔的應允支持下,一個人奔波起來——匆匆地去海港、東部城市,又與軍營的人打起了交道。他這期間有好幾次在妻子身邊停留的機會,都因為手頭的行程緊迫而放棄。他隻在午夜仰躺著想一會兒綪子,最後幸福的微笑掛在嘴角,緩緩進入睡眠。

那個“學堂先生”偶爾來寧家做客。他是寧珂請來的“鄉下名士”,博學而尚武;交往下來寧家的人都發現,這個人博學倒談不上,尚武卻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樣樣精通,臉上時而流『露』一股殺氣。不久寧珂就與當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團教練,此刻的民團盡管隻有幾十支槍、三十多個人,但已具備雛形。訓練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裏,『摸』爬滾打,投擲、瞄準、隊列等等,但大部分時間是圍坐了聽教官訓話。

寧珂自從將隊伍交給了“學堂先生”之後,就很少到民團隊伍中去,而將大部分時間花在外麵。一大筆軍火生意正在運籌中,這當中他終於回了一次隊伍,見到了殷弓。他發現殷弓盡管對他十分滿意,談話中幾次讚揚,但臉上始終有著難以祛除的陰鬱。從殷弓那兒走開,他又回了一次東部城市。當踏上那個老式洋房破舊的木頭樓梯時,兩手都開始顫抖。他找到了那扇門,裏麵隻留有淡淡的白玉蘭香氣。衰老的姑媽告訴他:綪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兒等待自己的丈夫……

寧珂在有著昨日氣息的新房中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離開。他不能耽擱,隻想趕回山區……

我的綪子!我該有一匹好馬了,一匹純種紅馬,騎上它馳騁原野。有人說:看,又一個浪子!你會說:看,我的夫君!

寧珂如果直接回那個大院就好了。可他心裏掛記著那筆交易,就直接去了軍營。他不知道離開這短短一段時間發生的巨大變故:那個充當民團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蹤了,接著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團。寧家大院的堂叔正到處打聽緣由,找寧珂,還日夜兼程去見了那個油胖縣長。縣長推說什麼也不知道,滿臉堆笑送了他很遠……寧珂與一位團副過從甚密,他們正聯手做事。這一次寧珂見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張,臉『色』通紅,一邊讓座披衣服,一邊吩咐旁邊的人添水,說去去就來。

寧珂喝著茶,並未想別的。待了沒有十分鍾,突然進來三個剃了禿頭的士兵,其中的兩個端了長槍,一個提著盒子槍,一下子圍起他。

寧珂騰地站起。端長槍的上來就擰胳膊,被他甩開了。這時一邊的人把盒子槍『插』到腰上,罵了一句:“媽的,想耍少爺脾氣!”接著照準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沒提防這一下,隻覺得一陣劇疼。他明白反抗已經沒有必要,承受吧。他們擰住了他。

他被押著往外走時,看到那個副團長站在窗簾後邊,全副武裝,正注視著這邊。

這是個早晨。

一天過去了,寧珂被關在一個石頭房子中。這個房子頂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鑲了鐵條的小窗上不時出現一張好奇的灰臉。窺視者的眼睛像黃鼬一樣尖亮。他琢磨這是軍營中專門關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這種倒黴的建築在什麼位置。當時他被推來搡去弄到這兒,已經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並未走出軍營。現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麼事?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軍火交易敗『露』。不過就他的公開身份而言,軍方遠不至於這樣對待他,寧纈就是一個例子。這兒大概沒人知道他與武工隊的關係。民團的事情呢?這更不成問題……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憊,這會兒真是倦得很。

大約半夜時分,他正在打盹,門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衛兵提著桅燈,一個長官——他自稱是軍部派來的,專門處理此案。這個人細高個子,臉很黃,即便大熱天也仍舊穿著厚軍服,麵孔十分嚴肅。他的口氣還算和藹:“寧先生受苦了。不過這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早些出去,我們簡單談談吧。”

寧珂倦倦地看著這人,內心卻急急地判斷——談些什麼?

“簡單談談吧,不談是不行的。寧先生自然明白,自然愛惜自己……”

寧珂沉默著。

“……軍火究竟弄到哪裏?”

“這根本就不必問。辦民團是上峰批準的——請你去大院裏把寧家的人找來吧,他們必須知道我在這兒。”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寧家不會有人來領你的,請放棄這個念頭吧,寧先生。”

寧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講講那個‘學堂先生’嗎?”

寧珂一下站起來。

“請坐下,不必驚慌,你不講別人也會講的,講得一點不剩。但別人口中講出的,不能算數。有人就是要聽聽你講一講。我們也不願意這樣,沒辦法,以後你會明白的。我隻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傷了和氣……”

寧珂聽起來,這些話有點奇怪。他們後麵好像有一隻奇特的大手指揮著。不過他似乎已經明白那個“學堂先生”出事了。他額上滲出一層汗珠。如果那樣,那麼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就暴『露』無遺了。既然那樣——如果那樣——他也隻好沉默了。

接著他再未講一句話。

那人又反複勸導,摻雜著適當的威脅;見他始終不吭聲,就歎息:“那我也隻好離開了。不過在這種地方,我們也無法保證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級有指令轉移……在這兒我的話用處不大。”

他走了。

兩天裏無人打擾。第三天他又來了,僅是重複上次的一些話。因為寧珂隻是沉默,他很沮喪,離開了。

每天送進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紅薯、菜湯,再不就是糠窩窩。送飯人歪戴帽子,嬉笑著:“俺營長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營長就是讓你寧家的人給謀算了!『奶』『奶』的……”

寧珂這回明白了,他們仍對那個營長之死耿耿於懷——他由此推測那個風流情種在軍營中頗有人緣,看來有一副俠義心腸;同時也不難預料,兵營這會兒正有了一個報複的機會,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寧家的一個男人。

他估計得不錯。這天半夜門被打開,接著進來幾個打赤膊的家夥,其中一個胸脯上還文了青龍。這條“青龍”顯然是幾個人的頭兒,也是死去的營長的左右手。他一口一個“給俺死去的老哥鬆口氣”,還大罵寧珂是“土匪探子”、“雜種坯子”。對於第一個蔑稱寧珂還算理解,因為官軍有時就將支隊與土匪混為一談,甚至叔伯爺爺口中也流『露』過類似的意思;而對於第二種說法就絕對不能容忍。但聽下去他總算明白了一點點:“『奶』『奶』的,寧家的男人娶來那麼多老婆,不生下個把雜種才怪!”

一夥人大笑,罵起下流話。寧珂頭頂像被開水澆了一樣。那種灼燙感是他極少經曆過的。他幾次想揚起拳頭給“青龍”來幾下。

“你小子以為自己是個‘少爺’就沒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頭上搔癢——土匪雜種,從實招來!”

一夥兒圍著幫腔。“青龍”坐在木桌旁,說一句“招來”就拍一下桌子。後來見得不到犯人回應,就指揮旁邊的人動手。

他們發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這哀嚎在寧珂看來非常奇怪——一齊上手把一個默默無語的人壓在地上,揪他的頭發,踢他的『臀』部,動手的人自己卻要哀嚎。折騰了一會兒,又把他揪起來。整個過程他們都在哀嚎,好像正經曆不能忍受的痛苦。

“別看你是個少爺,這回犯下了罪過,通了匪,就落在爺爺的手裏了……”“青龍”一邊折騰一邊自語,好像在為自己尋個“根據”。

他的手在寧珂臉上身上『亂』捏『亂』掐,寧珂閉著眼睛。寧珂緊緊閉著眼睛。這樣他就能望到綪子的臉龐。她在那兒凝視著,如一尊白玉雕刻;還有阿萍『奶』『奶』——『奶』『奶』穿著寬鬆的衣服在屋裏活動,像是剛剛起床的樣子。她一定聽到寧珂的呼叫了,轉臉望著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煙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寧珂的拳頭飛速揚起,隻一下就把毫無提防的“青龍”擊倒在地。

“青龍”嚎幾聲,往上一躥,不知從哪兒揪到一根繩子,接著就把寧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裏,吊當著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頭強驢!老二老三,準備樹條子,給我細悠悠地抽打……”

他們仍然哀嚎,哀嚎之聲陣陣加大。窗外已經沒有了走動的腳步聲,整個軍營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遙遠。哀嚎之聲越響,他們下手就越狠——這時寧珂已被吊到了屋梁上,拉繩子的人為了顯示膂力,一口氣直到把人拉到最高處。這樣手握樹條子的人就夠不到了,“青龍”又罵,讓他放低一些。但寧珂的腳趾不能沾地,一會兒臉就憋紫了,他們這才放下一截。

他們每人握了一根樹條抽打。剛才由於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兩腿上,兩條腿開始滲血。這會兒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發出“嘭啪”聲,火灼一樣。一件襯衫破了,有了紅『色』印痕。“啊!——我的……”寧珂剛喊出一聲就咬緊了牙關。他用力咬,眼中險些湧出淚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澀的『液』體正滲進另一個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仿佛在催促它快速彙入那個地方。

“你這個雜種,說不說哩?”

“青龍”擺手:“說也不聽。今天給雜種先揭下一層皮來……”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奪過別人的樹條,又把他們喝遠一點,然後用力抽打。一下一條血印。“嗯,雜種,雜種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著掄動樹條,想抽打一下寧珂的臉。他跳了幾下沒有成功,喘得越來越重,後來竟發出了尖嚎:“老哥啊,媽媽,老哥啊……”

“青龍”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頭絕望的狼,張開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這是絕望的、悲淒的哀嚎。這號叫令人心碎。幾個人過來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聲滲入了泥土,傳到了遠處,引來了應和的聲音:屋裏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大山深處傳來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個軍營無聲無息。

“大哥,給他灌灌辣椒水咋樣?聽說那是解癢的法兒!”

“中哩。搗弄去。多擱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爛,用粗布擠出水來,讓它像血水一樣紅……”

“青龍”趴在地上,哭泣地發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會兒又是咚咚的腳步,是鐵桶扔在地上的聲音。“來了,大哥看看中不,沒有家什,找了個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裏不是?咱以前沒弄過,不得法兒……咳!咳!多辣的東西,唔唔……”

“青龍”爬起來,讓人解下寧珂。“哎喲,這家夥瘦得一把雞骨頭,哪像個少爺!”“這家夥離娘兒們遠些就胖了……閑話少說,灌起來看!”

寧珂睜圓了眼睛。這目光使幾個人“咦”一聲鬆了手。他想從他們中間掙脫,可剛一用力就疼得一臉汗水。幾個人又把定了他。他們給他『插』上管子,無論他怎麼屏氣、吐、掙紮,他們都決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燒紅的鐵條從鼻孔那兒穿入。通紅的湯汁繼續灌進去,他已經沒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裏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紅『色』的水……

我轉過臉去,害怕想到那個時刻。你走過來,非要看著我的眼睛不可。這種閱讀是最後的溫習,你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層晶瑩蒙上眸子。讀到了什麼?什麼?有一種巨大的聲音正從天邊隆隆而來,騰起了一天的怒雲、一地的塵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沒、席卷而去。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變更嗎?不可,這是命運。

在這之前,無所不能無所不至的思緒的觸角在舞動,裹挾了雙倍的熱情。回憶吧,閉上眼睛停止閱讀,回想那屬於我們的金『色』的、粉『色』的、罌粟花般的時刻。那時我們沒有想到分離,一絲一念都沒有。我們像所有人一樣樂於誤解,隻顧沒有盡頭地汲取。夜『色』中,溫吞吞香鬱鬱的夜『色』啊,我們不需要皎潔的月亮,無視那滿天繁星。光明和夢想都裝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樣旺盛闊大,沒有邊際。那樣的時刻啊,怎麼會想到分離?

我久久默讀。我的感受是世間最美好最充實的,是通向永恒的想念。你不要拒絕,不要猶豫,留住我的默讀。一個從大山深處奔波而來的浪子,他茁壯的烏發根根直立,如金屬之弦。你的手掌撫弄它們,傾聽錚錚之聲。這種彈撥隻有你才能夠、才擁有,手法細膩而嫻熟。你從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個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樣遙遠。他有無法撫平的創傷,難以灌溉的焦渴,和銘心刻骨的思戀。匆匆而來,然後就像泥土一樣沉沉落下,讓青草在其上生長。

多麼神秘的命運,它引誘了我,讓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從此開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與暢想、無窮無盡的願望毀壞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誘導我,把一個能夠頻頻顧盼的生命之絲牽到了我的手上。它多麼仁慈又多麼殘忍。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比得上誘『惑』的力量,我在預先告知了結果的境況下竟然走上了絕境。親愛的,我的鮮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雞雛!我就在你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淵。

我說過它太殘忍了,在這漫長而又短暫的過程中就那麼讓你看著。你長長的內眼角令我『迷』醉,沒有滲出一滴晶瑩。真正的苦澀是流入心中的。你像個男人一樣學會了掩淚入心。你多麼溫厚、安穩,你的緩緩的動作、會心的微笑,都讓我永遠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著走向盡頭的這一段短途放聲大唱吧,我的歌聲啊,給過母親,給過你,給過絢麗『迷』人的夢幻,給過感激本身。這真是一首感謝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個歌手在音樂奏起之前小心地調試,然後就放開歌喉,讓它像河流一樣傾瀉。

我的聲音會壓住一切哀鳴。我的歌聲是對惡的炫示、對醜的詛咒,是對母親的大聲禮讚。從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蕩』時,我就開始學唱那首歌了。人總要走向那一旅程,人總要在旅程上放開歌喉。滿腳滿腿的棘刺、血口,通紅的『液』體、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滲出。你遠遠地伸過手來,伸來了。我從此什麼都可以忍受——隻是不要與我分離。

不,不,永遠也不……那個時刻真的來到了嗎?有個聲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會兒就猙獰而粗暴……我不願流『露』一分膽怯,因為你的眼睛在看著我。

讓記憶中的柔指再一次觸碰我吧。我像一個老人在思緒『迷』茫中最後發一聲請求。我嗅過玉蘭和蜀葵特異難忘的香氣,長恨綿綿。永久的飼喂是沒有的,我記住了。你輕輕攏住了我的軀體,手指分辨著昨日的故事。那一次跌傷差點使我告別大山,當時我從一個陡坡翻滾下去,帶動了一些石塊,又從斷了枝幹的鬆樹樁上劃過。一直跌落到穀底,身上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就像我滿是傷口的皮膚。臉上的傷痕很少,這大概為了在漫長的未來瞞下昨日。全身都結了瘢痂。那天深夜我從穀底爬出,感受著冰涼的秋風。狼尾草掃著我的臉,一天的星星隨時都要垂落。我害怕被熾熱的熔岩飛濺灼傷,小心地呼吸。有一條遊蛇在旁邊停了一瞬,然後又遊向遠方。

那個稱得上悲慘的夜晚我就睡在草窩裏。秋蟲大唱,這些不知憂愁的生靈瘋『迷』癲狂,最後感染了我。我竟然在一段時間裏忘記了刺痛,不合時宜地想象著奇特的、尚未來臨的一些友誼和撫慰。那時就堅信你在遠方等我。於是有了歡樂和希冀,掃盡了悲傷。我甚至從那個夜晚起就看到了你的眼睛。它像黑紫『色』玫瑰苞朵,粉茸茸的讓我想象的手指碰觸了,顫抖不已。

像我,不該有什麼畏懼和悔恨了——誰這樣說過?我能苟同嗎?我隻想問你。

現在我又待在穀底,又是滿身創傷,又是鮮血淋漓。幾次昏厥,幾次又醒來。我已經沒有了掙紮的興趣和能力。是什麼把我碰進了這條折磨之穀?

請求之聲越來越淡、越飄,像一片羽『毛』。這是生命告別之前的那一絲一綹——它中斷了也就停止了……請求的聲音不是俗聲,它是最真實最迫近的聲音。渴望。你在那麼遙遠的崖畔上站立——那是高原,你的裙裾又在風中抖動,讓人想起午夜的海浪不倦的拍打。我的高原,我的未來和歸宿,這一刻我是多麼清晰地看到了你。我拚盡了最後一點力量,想掙脫這道深穀。尖尖的石棱在割我的筋脈,血一流,冷冷的蛇鞭就閃電一樣抽在身上。它的哀嚎是陰間的哭泣,它的哀嚎是魔鬼的咒語。我要推開織成的蛛網,要站起來。

我最後想到的是奔到你身邊。我哪怕迎來一次長眠,也要把頭顱枕到你的腿上。手撫著你巧妙精致的膝蓋,會香甜地進入夢鄉。多少次了,這種演練沒有一次是失敗的。我笑著,有時發出了聲音。你告訴,你悄悄藏了幸福,你喃喃敘說。世間哪裏可以找到這麼美的午夜之聲?它像一道潺潺流泉,像穿過了一片玉簪花的溪水,踏著月光走來。在它的環繞下我想起了美好的夏夜——河邊洗浴、白沙灘上艾草旁的仰臥——大魚嗵嗵跳水,它滑亮的豐腴的身軀真像我心愛的女人……艾草浪漫的白煙飄著散著,野外小蚊蟲們近了遠了。老爺爺的故事如河水汩汩流去,永不幹涸。這是生的安慰,是人生的莊稼吸水拔節時發出的響聲。“媽媽——媽媽!”不一定什麼時候想起了熱燙燙的牽掛,喊著,急著,爬起就竄。媽媽在不遠處,一群女人圍著談著,聲調緩緩。孩子一頭撲進她的懷裏,她抱住了他,拍打,撫『摸』,下巴有時擱上他圓圓的頭頂……

你記得那樣的時刻嗎?你能聽到嘩嘩的夏夜之水嗎?

那麼既有那樣的時刻——人的早晨和夏夜,又為什麼還要讓人傾聽哀嚎?為什麼為什麼?

在我的質問中你雙淚長流。親愛的,不要哭了。你的淚水就如同我的血汁,我知道它從哪兒流出。你的唇、眸子、睫『毛』,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也是這個世上的瑰寶。你會永存。就為了你、你所擁有的一切,我將改變自己、粉碎自己、溶化自己,我走進了任何人都恐怖的地方……你明白,我本來是很不自願的。我是被愛所『逼』迫。

誰也沒有感受到這麼大的迫力。這是壓迫,是泰山一樣沉重的壓迫。沒有一種殘暴的力量可以和你的力量相比。愛的催『逼』是最可怕的。

可是我愛你。我真實地愛你。我不知疲倦地、一絲一絲地愛你。我看著木槿花長久的疲憊的生育,深深地感動。木槿花是世上最好的母親。我愛你,你是一株木槿。這會兒我稚嫩純粹,走回了起點。我從第一步邁出,邁向最後一步。我咀嚼著生的甘甜,堅定自己。我愛你。你注視我的痛苦、歡樂,你由於沒有聽到呻『吟』而大驚失『色』。我愛你,你能在一個摯愛著的火熱心胸跟前聽到呻『吟』嗎?我隻會沉默,沉默就夠了,沉默很結實,它凝聚的東西很多。你理解我的沉默嗎?

一絲虛念,對奇跡的某種妄想安慰了最後的躁氣。奇跡從未出現,可是人總要相信它。不,我鄭重而堅決地告訴自己:奇跡是沒有的,即便有,也不是我的。最後的焦躁與憤怒存在著,可是我有更強大得多的愛,愛你,而不是別人,就這麼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