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3)

這個春天,曲府的白玉蘭開得格外芬芳。閔葵夜裏常常被它濃濃的氣味弄醒,睡不著,就坐起來翻一會兒畫冊。入睡前還聽聽無線廣播。這架收音機是港長金誌送給曲府的,成了她的珍愛之物。它體積很大,模樣像一隻小櫃子,上麵的兩個旋鈕很像動物的眼睛。最奇特的是每次開啟前先要點燃旁邊的一盞燈,那燈上有很多羽片,據說有電流順著羽片流入收音機。她每天都把聽到的新消息告訴曲予,記住了不少詞兒:登陸、盟軍、軸心國、新生活運動……這兒越來越依賴她,整個大院讓她『操』碎了心。可是男人陪她的時間日益減少,他正忙一些更瑣碎的事情。她曾提醒他更多地關心一下那所醫院,他瞥了她一眼,點點頭。這實際上等於叮囑他別偏離原來的生活軌道。當時曲予注視著窗外搖動的玉蘭花樹,怔了半天。

她回憶著海北的生活,滿眼裏都是幸福的淚水。

濃濃的花香從窗縫上湧入。她不得不把厚布幔再拉嚴一些。那個姓寧的小夥子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頻繁地出入曲府,一場奇異難測的變故似乎緊緊跟隨,一齊邁入了大門……她的寶貝女兒在這樣的夜晚睡得好嗎?綪子已經在吐『露』那個可怕的心事了——閔葵明白那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女兒想讓她說服曲予,既然不可避免……

她那麼想找人傾談。坐了一會兒,開了門,披一件衣服,沿著走廊往前。拐過邊廂就是淑嫂的房間。窗戶黑著,沒有一點聲音。篤篤敲門,沒有回應。原來門是鎖上的。她記起淑嫂和小慧子都到醫院值夜去了。她獨自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這個夜晚真靜,簡直不像戰時的夜晚。遠遠可以望見點點街燈,這說明並沒有實行燈火管製,戰事不再緊迫了——自從黑馬鎮大劫到現在,好像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到處都出奇地寧靜,靜得可怕。

一個人影走近了。閔葵一眼看出那是綪子——她也看到了母親。她在離母親很近的地方站住,似乎想撲到母親懷中。閔葵撫『摸』著她的頭發,覺得稍一活動手掌,玉蘭花的香氣就撲麵而來。“媽媽,我睡不著……我想,我好想……”綪子的肩頭抽動起來。閔葵扶起她的臉,發現這臉已被淚水洗過了。“孩子,讓媽媽再想想,這事兒太大了,連你也不知道它有多麼大……”“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曲綪的手碰到了母親頭上的疤痕——多麼可怕的疤痕啊!閔葵從來沒有向女兒講述那一切。她隻是讓孩子知道有一個善良的『奶』『奶』,說那隻是不小心摔在了石頭上。這會兒曲綪卻吐出一句:“我真恨『奶』『奶』!”

閔葵愣愣地看著她。

“爸爸告訴我了……媽媽,我永遠也不離開你,不離開你和爸爸,把寧珂接來我們家吧!他會像我一樣待您,他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從很小起,爸爸就騎上一匹紅馬跑了,再也沒有回來……答應我吧媽媽!”

……

對於曲予而言,這真是個痛苦的日子,一連多少天他都在經曆難以忍受的折磨。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閔葵、淑嫂,無論誰都沒有能力阻撓那一對年輕人。一切都已經決定了,這一天隻不過是要由他說一句輕如鴻『毛』的祝福……

無濟於事。曲綪已經代表全家,把曲府的命運全部抵押給了什麼。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從未想到要親自詢問什麼:關於那個年輕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細究,甚至連一句都懶得去聽。不過當寧珂走到麵前,他的目光還是在對方臉上停留得時間長了一些。這個人多麼年輕,簡直沒有受過任何磨損,歲月沒有好好鑿磨過這張臉,它仍然潔淨光潤,生氣勃勃。不過他隻一眼就從這張臉上感到了某種悲涼的東西——為什麼,他說不清。

就是那種說不清的感覺,讓他一個人藏在暗處悲傷。他躲在一個角落,讓家裏人到處焦急地尋找。有好幾次他不再忍心折磨他們,但就是不願出來。最後是一隻溫熱的手臂伸過來,把他從軟軟的大花沙發中間牽起。他隻從氣息上就能分辨出是淑嫂……他不停地吻她,就像一個初戀的青年。他吻得都有些疲倦了,一遍遍地感覺著她的眼瞼和睫『毛』。他太累了,這才放開她,小聲說一句:

“為孩子準備嫁妝吧。”

曲綪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傳來的訊息。她可以和那個人在一起了——永不分離,直至死亡。她大喜過望地哭起來,那個人走近了時,她竟然忘了說出這個驚天動地的喜訊。

寧珂好像並未過分看重這個消息,他告訴:他早就開始準備那個婚禮了,這一次歸來就是為了這事。這真使她驚訝。她盯著他剛剛生了一層絨『毛』的嘴唇,覺得這真是天底下最奇特最可愛的一個生命了,讓人無限『迷』戀又無限信賴。我把生命交給你了,交得一點也不剩。你會怎麼處置呢?你會以為我是玻璃做的,其實……她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子。

“我決定把我們的事報告組織了……”

曲綪跳開一步,兩眼瞪得像鹿。

“這是必須的。我已經報告了那個人,他正考慮……”

“如果……”

“不會的。其實同誌們都了解這兒……你放心吧。我們的婚禮絕不能搞那麼俗氣和老套,這對於我,當然還有你,將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我們一起到那個隊伍上吧,到同誌們中間——我們在戰鬥的搖籃中結合!”

曲綪不停地“嗯”著。後來她發現自己在咬寧珂的手指,輕輕地咬,就不好意思地鬆開了。

寧珂等待著殷弓的答複,如今他是這支隊伍的副政委了。時間過得真慢,一個星期像一個季節那麼長。殷弓一開始聽說寧珂要結婚的消息非常驚喜,後來弄明白女方是誰,就一聲不吭了。他在屋裏急急走動,嫌冷似的又披上了一件大衣。寧珂發現他有刀疤的那麵臉頰在抽動。最後他坐在了一個小木凳上,一手撐起頭顱說:“我再想想吧,我還要和別人商量……”

婚禮在這年盛春舉行了。在八一支隊駐地,一對新人給整個隊伍增添了巨大的歡樂。滿山野花開得燦爛,各種彩蝶交錯飛舞,它們不斷撲到新房的小窗子上。寧珂在這之前已經設法邀請了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他和曲綪將在一周之內返回曲府,在那裏迎接他們。但寧周義一口回絕了,理由是公務纏身。特別讓寧珂感到痛心的,是阿萍『奶』『奶』也沒有答應。他想這不是『奶』『奶』的意思,而一定是寧周義阻攔了她。一想到阿萍『奶』『奶』,寧珂就忍不住地難過,總被深深的歉疚攫住。

新婚之夜,殷弓一個人遲遲不走。後來他又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了——寧珂陪他走出,看著他一聲不吭地往前。氣氛有些沉重,寧珂不能獨自返回,就伴在他的身旁。一直往前,繞過營地一條小路,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崖下。

一天的星星離他們如此『逼』近。天空飛過一隻獨鳥,啞啞一叫,羞澀地藏入夜『色』。風完全息了,連遠處刺蝟的咳嗽都聽得見。殷弓背著手,緊貼在樹上,閉著眼睛。

“殷隊長……”

“哦。我們的隊伍正麵臨最艱苦的一次,也許……算了,這個時候我不該說這個了。你的新娘太美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殷隊長……”

“真的。你可能知道,我以前也……見過她。你太有福了。我想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想法,也許這更不該說……”

“請說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忌諱。”

殷弓轉過臉盯住了寧珂。寧珂覺得這目光突然變得又沉又涼。他多少有些害怕,但還是一動不動地迎接了這目光。殷弓嗬氣似的說:

“夥計!你的福分太大了。獲得這麼大的幸福,久後不會不受挫折……這太過分了,這真的太過分了……”

殷弓說著竟憤憤轉過頭,像詛咒似的,邊走邊用力咕噥:“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千真萬確是這樣!肯定是這樣!”

寧珂呆立原地:今夜殷弓顯得又小又瘦,腰弓得如此厲害!他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猛地扯住那隻手臂。殷弓的頭總是扭向一邊,這使寧珂有些慌。他用力扯那隻手,那張臉這才轉過來——寧珂立刻失聲叫了出來——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這張臉由於憤怒和沮喪已嚴重變形……“殷隊長!你——”

殷弓伸長脖頸呼吸。像是剛剛透過氣來,他撫『摸』著胸部,一下下搖頭。

“算了,剛才我走神了……說點眼前的事吧。你們準備一下,明後天可以離開這裏,到東部那個城市度蜜月去——到我姑媽那兒。這裏條件太差了,婚姻是一個人的大事……”

“不,這兒更有意義,我們不去。”

“算了,這是我的一個決定,不要再爭執了,好嗎?”

寧珂看著他,他發覺那個裹在大衣中的軀體有些顫抖,牙齒磕得『亂』響。

在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裏,寧珂和曲綪開始了他們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他們會在一生中把這兒當成聖地。老太太無微不至地照料他們,當成自己的一對兒女。她親手剪了窗花,把一間新房打扮得格外溫馨。寧珂和曲綪都叫她“姑媽”。老太太那隻幹燥而溫熱的手時不時地撫著寧珂的頭發,長久地扯著曲緒的手。“多好看的一個姑娘,瞧這眼睛、這手……”

寧珂在她的撫『摸』下總想起兩個人——早逝的母親和阿萍『奶』『奶』。他發現她們簡直個個一樣。後來他甚至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所有特別體貼和溫柔的女人都是不幸的……

老太太還記得上次在這兒養傷的許予明。“多好的一個孩子,傷得真重。那一回不死,閻王爺再也不會收留他了。”她不停地詢問他的情況,寧珂都難以解答。

他一想到許予明就想到那個長了鷹眼的女醫生,那個難堪的場景。他對許予明特別感激又特別惋惜。無論從哪方麵看,他的婚禮都應該有這位摯友參加。但他還是忍住了。鬆林中的槍聲至今響徹耳畔,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老太太再次提到許予明時轉過臉去,發出了歎息。寧珂等待著。

“你們的許同誌什麼時候回來?有人等他啊……真苦了那個孩子……”

寧珂低下了頭。

“記得那個女醫生嗎?許予明走了她哭得死去活來,趴在我這兒不走。樓上擺病床的那一間屋子,她不知進去多少次,臉伏在床上,拉也不起來……”

老太太說這些時,寧珂一聲不吭。他默默地走開了。

曲綪什麼也聽不明白。她問,寧珂不答。後來他們牽著手上樓了。那間地板陷下一塊的屋子就在他們新房對麵,隔壁就是那間病房,他推了一下,門虛掩著。一股濃濃的來蘇水味兒。那床鋪得整整齊齊,窗明幾淨,茶幾上有一盆花。他特別注意到衣架上有一件鮮豔的女衣——不會錯的,他記得當時女醫生就穿過它;一條碎花圍巾搭在上邊……好像這兒隨時都要迎來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暫時在外奔波……寧珂眼前又閃過女醫生那一對鷹眼,心中一熱。旁邊有輕輕喘息之聲,曲綪站在身後。他握了握她的手。這手真熱。

整整一天寧珂都為那個鷹眼醫生難受,對許予明有說不出的痛恨。曲綪又一次問起他們的事情,寧珂不得不告訴:那個人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姑娘身邊了……“因為戰爭嗎?”“不,與戰爭無關。”

夜裏,他們在靜謐溫甜的空氣中擁抱,小聲私語,久久不願睡去,寧珂不斷吻她的頭發,吻去她莫名其妙的淚花。“我想媽媽,我想讓她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很快就會見到她——還會見到阿萍『奶』『奶』——她一定會喜歡你、疼你。”“可我一想到她就不好意思,還有點害怕,真的珂子……”

寧珂在說到阿萍『奶』『奶』時,全身湧過一陣熱流。他把臉埋到她的胸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伏在阿萍『奶』『奶』胸前一樣,鼻孔裏湧滿了那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奶』『奶』!”他喃喃著,全身不停顫抖。曲綪撫『摸』著他圓圓的腦殼,突然想到了將來會有個男孩。多美的又滑又黑的濃發!她忍不住在上麵吻了一下。

陣輕輕的腳步聲——它走近了,停下,又走,走遠了。腳步聲淺淺淡淡,下樓了……曲綪蒙住了頭,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她說:“聽見了嗎?”

寧珂也聽到了。他坐起來,披了衣服:“是姑媽,她夜裏睡不著,在樓下活動。”

“不,好幾次她都走上樓來,走到門邊又折回去。”

這天夜裏腳步聲使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睡了。盡管那腳步放得再小心不過,兩個年輕人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寧珂穿好衣服,開了門,同樣小心地穿過一段短廊,下了樓。他盡量不把樓梯踏響。一樓拐角處就是那個廳,那兒有微微的光亮。他一點點挪蹭過去,想在這個時刻看看那個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媽……他看到了,她坐在一個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燈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條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兩手合在一起,看著台燈投下的光暈。

這樣約有十幾分鍾,老太太一動沒動。寧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頭發上,真想走過去捧住她粗糙的手。這手每天為大家『操』勞……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打擾她。

回房間時,他先倚牆站了一會兒。

就在這段時間裏,他突然感到了一陣什麼——這種感覺讓他渾身一顫。

……他想到了“分離”。

那不是一般的分離,而是每個人都必將麵臨的真正的分離。分離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綪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撲進門去。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

這一天姑媽又來了一個客人,他穿了嶄新的黑綢衣褲,『露』著白白的襯衣。當時曲緒正在老太太身邊,看著老人和客人熱情地握手。當她轉臉時,那個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臉馬上紅了。她覺得那個人有點麵熟,特別是那個尖鼻子——對方先認出她來,大聲叫著“小姐”,飛快地抬腿上前一步。這使曲綪又注意到他下邊紮了寬寬的腿帶子。“交通員飛腳!”她心中一喊,不知為什麼心跳起來。

飛腳為遇上他倆而興奮,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兩側的一小塊皮膚閃著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過……也好!”他對寧珂說。

寧珂對這個人難以親近。他總能從對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覺。盡管飛腳的資曆不淺,但寧珂更喜歡許予明,雖然後者有著明顯的、非常嚴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們裏邊談吧!”飛腳伸著右手,把寧珂從曲綪身邊引走。

他們不知怎麼進了那間掛了女式衣服的房間。飛腳從衣兜裏抽出一支粗大的雪茄點上,牙齒把它撥弄得一翹一翹。寧珂真不明白他從哪兒搞來這麼粗的雪茄——以前隻在英國人的海關那兒見過。飛腳長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們的隊伍要從山區轉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聽說。殷弓沒有提過這事。”寧珂對於八一支隊離開山區一事特別激動,要知道這種戰略轉移會直接改變平原地區的戰局。誰忘得了八司令的殘暴,特別是黑馬鎮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們的守護神。他明白戰事又到了一個重要轉折關頭——一想到這裏他就一陣揪心的急切。他是這支隊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須趕回隊伍上!”

飛腳的粗雪茄翹得更厲害了:“這個時候回隊伍?”

“當然。”

飛腳笑了。他再未說什麼,哼了一聲:“吃飯!”

飛腳是到這個城市辦事的,隻住了兩個晚上就離開了。寧珂從此心神不寧。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回隊伍,如果那兒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離開,他還會返回的。怎麼辦呢?把曲綪送回曲府大院嗎?那也許是最合適不過了,但那樣就要花費大量時間,他隻想從這兒直接進山。

就讓姑媽陪伴她吧。這隻是一次短暫的分離。

綪子哭了,嗚嗚地哭。一切還是剛剛開始——她簡直不能忍受任何分離。

寧珂匆匆趕回山區。入山時是一個傍晚,全身衣服都濕透了。天真熱啊,這使他想到已經進入初夏。山陰處的鹿角卷柏爬出長長的莖蔓,好幾次把他絆倒。他太急切了。沿著一條駛獨輪車的小路往前,整個黃昏沒有遇到一個人。沒有風,紫紅『色』的雲塊凝固在天上。腳下的牛筋草和長芒棒頭草遮住了踝骨,不斷有些小螞蚱從中飛出,有的還濺到臉上、手上。他不知怎麼對這些小生靈有了那麼大的感激。有一次順手握住一個生了綠翅的螞蚱,好好看了一會兒它那神秘的複眼……

駐地上空空『蕩』『蕩』。他隻看到一個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學堂先生”。他告訴寧珂:官軍集結了好幾個團的兵力,以剿匪為名,當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撫一下黑馬鎮大劫以來的民眾;但主要還是衝著八一支隊來的。隊伍發展得太快,有人恐懼了……我們的部隊不得不轉移到海邊叢林,而且從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難以有個安定的駐地了。

寧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與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壓抑的談話。現在算是明白了“我們正麵臨著最艱苦的……”一句是什麼意思。也許那時轉移的命令已在準備中了。那人告訴:殷弓希望寧副政委先不要急於回部隊上,而是在寧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個重要計劃:組織一支民團,搞軍火。他補充說:

“殷隊長很焦急,有點急不可待了。”

看來隻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時,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不知為什麼,他並沒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著難言的失落感、被遺棄感。無論在內心怎樣自我叮嚀都沒用,這種感覺是越來越清晰了。他後來想,這也可能是與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隊分離的緣故——還有,與綪子的分離……

執掌寧家大院的堂叔對寧珂的歸來有一層虛虛的、巨大的熱情。他盡一切所能表示這種熱情,終於讓寧珂有些警覺。後來他從與李家芬子的交談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來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後會長留不去。而這個年輕人必然是寧周義更為信托的,那時他這個當家人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寧珂心頭『蕩』過一絲蔑視。當然他發現一切遠不是那麼簡單:這個大院的當家人對他的任何警惕,都會對那件大事構成巨大威脅。

寧珂故意時不時地在李家芬子麵前、在堂叔麵前,流『露』他難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猶豫地說:“年輕人見世麵大了,哪能住得慣。來家看看,盡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卻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邊。寧珂對堂叔說:“爺爺常埋怨我不顧戀老家,世道『亂』起來,連個退身之地都沒有!”

李家芬子聽到這一句就淚眼漣漣。

堂叔陰著臉:“如今世道就夠『亂』的了,土匪進山了……”

寧珂緊接著說:“該是我們出麵辦民團的時候了,家裏這幾支槍頂什麼用?官軍現在保著我們,可官軍屬於官府的,他們說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聲不吭。又停了一會兒堂叔說:“那要聽你爺爺一句話了,原來這幾支槍還是他留下話才辦的……”

寧珂一急,說出了一句自己深為後悔的話:“這也是爺爺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緘口不語了。

寧纈在寧珂歸來之前一個多月就離開了。她先是與許予明成雙成對地出入,後來許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軍營長老雕死在鬆林中,此事引起了兵營的大『騷』動。很多人都認定這是一起謀殺,而且必定與那個胖胖的風流娘兒們有關——他們終於設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寧纈。寧纈隻是一會兒嚎哭一會兒大笑,說自己正與老雕在鬆林河邊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槍——她巧妙地隱下了凶手許予明。誰對於這個奇怪的案子也沒有辦法,最後有人將拘捕寧周義女兒的事透給了一個軍長,軍長立即勒令釋放寧纈……寧纈平安無事地回到大院,隻是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悲壯的神氣。許予明返回後,了解到寧纈被捕後的每一個細節,感動得不能自已。他從此對她更是愛不釋手,並從心裏認定對方是人世間的一塊珍寶。當時的許予明正好在東部城市有事,匆匆趕來,在大院住了半個多月,又攜上寧纈匆匆離去。

但兩個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難以消除的惡聲,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跡。那個兵營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慫恿一些散匪『騷』擾寧家。一天半夜響起槍聲,好多隻狗一開始狂吠,後來嚇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亂』起來,幾個持槍的比赤手空拳的人還要慌張,當家的堂叔急得兩手奓著,跟李家芬子說話已是商量後事的口氣……寧珂喝住了『亂』跑『亂』竄的人,將持槍的幾個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斷地咕噥給官軍送信,寧珂不得不提醒他:“槍聲就是最好的訊息,人家正想看我們的熱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