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3)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個親曆者——我是說,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彼此什麼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瞞我……”

莊周開始了緩緩的敘說。我和呂擎都明白,他在說那個臉『色』蒼白的青年。我眼前馬上閃現出的是那個雷雨將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個細高身量的年輕人、他的一頭稍長的烏發和黑亮的眼睛。當時最讓我吃驚的是他的臉『色』——我大概一生都不會遇到比這張臉更蒼白的人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由於他的恐懼,所謂的嚇得麵無血『色』;後來才看到他高仰的頭顱,毫無懼怕的神情——這神情是那麼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閉眼就能清晰地再現那一幕……當然,連日的折磨未眠也會使人的一張臉變成那樣……整個事件過去了許久,關於他的一些信息漸漸多起來,我才知道那是怎樣一個人。原來他的臉『色』一直如此,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內裏卻是極端的執拗頑強。他的父親是這個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經去世兩年了;他和母親仍然住在父親留下的巨宅中。這是橡樹路上最古老最豪華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過一位總督。主樓高大曠敞,再加上兩幢配樓;花園裏是茂密的樹木,人待在這兒有些空『蕩』『蕩』的感覺。大樓年久失修——本來男主人在的時候它就該徹底翻修了,那時主人忙於工作無心做這個,後來他去世了,有關部門也就顧不得料理這個院落了。偌大一個院子隻有母子兩人,盡管還有一個保姆、有偶爾來一次的工人,這裏還是顯得太荒涼太沉寂了。據說這個大院裏不止一次發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動的腳步聲,飄飄而過的女人身影,花園深處喝茶飲酒的喧嘩聲……蒼白青年幾次提到搬出這個院落,搬到一處四室兩廳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親的堅拒。因為一些不能說出的理由是,這裏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跡,有無數往昔的記憶;更重要的是,位高權重的男人一走,她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隻剩下了這處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願失去。那些負責首長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員,幾乎明著說出讓他們母子搬出這裏,借口是要從頭修繕等等。這更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她每次都拒絕了。她決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裏最多的訪客都是蒼白青年的朋友。這裏一天比一天熱鬧,有時一晚上的來客可達幾十人。盡管如此,陰氣『逼』人的屋子還是沒有多少改變。因為那些十幾年沒有打開過的房間,比如閣樓和邊廂,還有花園深處的一些小房子;配樓更是閑置了不少房間,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過的間隔,如今已經成了黃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夥留下過夜的年輕人打掃住所,竟一口氣趕出了十幾隻花臉動物,不知是狐狸還是獾。一隻隻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叢中哭鬧了一夜,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弄得人人失眠。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來打牌、看錄像,喝最濃的進口咖啡和洋酒。這處老宅裏也許是整個橡樹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擁有整個城市最早的舶來品——從錄像帶到飲料再到服裝。這些東西都是聚會者拿來共享的,當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雙排氣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轎車,常常在院子裏停靠一長排。打扮最時新的男男女女隨之出現。那些隻有在電視上才能見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個個活生生地出現在這個院落裏。

然而即便在這樣的時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願退避。這些享用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家夥,怎麼也不甘心就此舍棄。這裏是它們的天堂,這是毫不誇張的。在午夜裏看一看聽一聽,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裏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見怪不怪。對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願隨處聽之任之,實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陰陽的大學老先生來看一看,名之謂“茶敘”。幾位老先生是這個大院裏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們會畫符,還會使用朱砂和雄黃,但這也僅僅局限於幾間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親眼看見一個白衣白褲的鬼魂,在半夜飄飄進入兒子的房間——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這事讓她再也不能坐視下去,她終於想起了首長在世時交往的一個叫“嫪們兒”的鄉下朋友,這人是一個驅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驅魔還是失敗了……從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於後來那些大膽的年輕人把幾十年沒人住過的屋子也打掃出來,然後堂而皇之地住了進去,她真是害怕極了。她一開始試圖阻止,但他們根本不聽,也就隻好作罷。結果無論是午夜還是其他時刻,都會有一些奇怪的聲音傳出來,床和桌子,都發出吱吱『亂』叫聲,或者有碗筷從窗戶上飛出來。對這些,她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事後許多人,更有這個院落的女主人,堅信不疑的一個事實就是:魔鬼深深地參與了這個大院的生活。不錯,橡樹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們男鬼女鬼都有,土著和洋人齊全,都是死賴在這兒不走的風流情種。這些鬼魂以這個大院為最多,這兒才是他們的聚會中心,他們在這裏可著勁兒折騰。最不該發生的事情就是後來蒼白青年一夥人的相聚——這一來就嚴重打擾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們總有一天要想出報複的方法。這些物件在暗處,而年輕人在明處,這又怎麼是他們的對手?結果鬼魂們使盡了風流本『性』,於半夜裏混在年輕人中間,極盡誘『惑』之能事。再說在那樣的時刻裏,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個個又怎麼分得清誰是誰、該幹什麼呢?在屋子裏、床上、草地上、花園亭子裏,到處都滾成了球。這些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了,隻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鑽進了人的腦殼裏,人就變成了魔鬼,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蒼白青年那時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過的說明。蒼白青年曾是多麼清醒、多麼聰慧、多麼令人羨慕的人——不客氣講,他曾經是橡樹路上碩果僅存的兩個王子之一!另一個王子就是莊周了,而這兩個王子之間又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愛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麵貌英俊,全都是城裏姑娘用目光緊緊追逐的男子。

在這樣的日子裏,蒼白青年當然不會忘掉莊周。這些年裏,他們在一起有過多少熱烈的討論啊!那些不眠之夜——那還是很早以前呢,那時候還沒有這麼多男男女女的聚會——他們可以為一本書、為生活中的一個事件,爭論得麵紅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們麵前隻有一杯清茶,心裏卻有一團滾燙的火焰。為了這種說不清的難言的激動,為了表達和訴說,他們試著寫過劇本和詩,甚至親自參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隻一晃,蒼白青年就和鬼魂攪到了一起。這個英俊的細高個子喝了過量的咖啡和酒,然後就語無倫次了。他約了莊周參加大院裏的舞會,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紹給所有參加聚會的年輕人。這是又一個不眠之夜,然而這樣的夜晚再也沒有了激動人心的討論,而是一群人沒完沒了的調笑和打鬧——蒼白青年竟然覺得這還不夠勁兒,竟自告奮勇地朗誦起莊周以及他自己的詩作——莊周發現對方不是當成一首首詩來讀,而是當成對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調讀出來,立刻顯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種笑柄……莊周終於無法容忍。他把蒼白青年叫到了一個空房間裏,可對方就是不想好好說話,最後竟哭了起來。莊周發現這完全不是個好好交談的時刻,因為蒼白青年已經醉得厲害。這一夜因為太晚,莊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裏。可是淩晨兩點左右他又被驚醒了:院子裏、灌木叢中,到處都是奇怪的聲音,是傳說中那樣的飄忽的影子;一會兒有人急急拍窗,原來是蒼白青年!莊周打開門,進來的不光是他,還有一個半『裸』的、濃妝豔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這會兒來邀請莊周一塊兒看一個錄像片——“這麼好的東西,我們可不能背著你享用啊!來吧!”莊周『揉』著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間寬大的地下室裏,那裏已經有了十來個人了。隨著蒼白青年一聲令下,錄像開始播放:映出的畫麵不堪入目!莊周憤憤地走了出去。蒼白青年一直跟出來。

“那是第一次在那裏過夜。我終於明白了,那些鬼魂的傳說全都是真的……”

莊周仍在回憶那個夜晚,“我告訴他:你被這個院子裏的魔鬼纏住了——聽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辦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沒有聽我的話,一直沒有搬開。他是舍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連我也沒有幸免……”

我和呂擎看著痛苦不已的莊周,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抬起頭來:“也就從那一夜開始,我和朋友一樣,也被那些鬼魂給纏住了……後來,後來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啊!經過了那個九月,他走了,我怎麼還能待在橡樹路!魔鬼鑽到了心裏,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

《咚咚心跳》

許久了,我的思緒常常流轉到遠方……我長時間的緘默梅子不可能毫無察覺。自莊周來去這一段日子,我離家的時間越來越多了,更多地與呂擎、陽子和餘澤他們在一起。我參與了他們的準備——在決定出發之前,他們必須把一切細節都考慮到。有時我深夜未歸,梅子就讓小寧睡下,一個人在外間沙發上等我。我回來,打開門,首先迎來的是麗麗,它伸出舌頭『舔』我,激動不已;暗影裏傳來那兩隻龍蝦的打鬥聲——梅子坐在昏黃的燈暈裏,像一尊好看的女『性』雕塑。

我挨著她坐下。她傾聽我的咚咚心跳。這樣停上好長時間她才抬起頭,問:“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準備了很多東西,還親手為大家縫睡袋……”

她看著我:“有些話壓在心裏,我不願講……可又一想,我不該總把它壓在心裏……”

“當然,”我鼓勵她今夜就說出來,“你想到什麼就告訴我吧……”

“我知道,在城裏,你最喜歡的人就是呂擎他們……你們兩人無話不談。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對朋友這樣好,我高興你能這樣。因為我想過:對朋友這樣好的人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

我默默聽著,我想這可能是一場重要談話的開場白吧?它很像是一種引言。以我的經驗來看,由這樣一番“引言”開始的,十有八九不會是什麼好事情。我想直通通地問一句:“你到底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聽下去。

“你對朋友好,就該聽爸爸一句,讓他趕緊打住吧,不然是十分危險的……”

“打住?停止這次遠行?你是指這個?”

梅子搖頭:“不,他要馬上走開就好了——這一耽擱,我真怕……真怕出別的事啊……”

我急了,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梅子,你有什麼不能直說的,這樣吞吞吐吐!爸爸告訴你什麼了?你快說啊,你怎麼了?”

“我……我也不敢肯定,因為爸爸隻說了個開頭就停住了——他大概是怕我說給你聽……”

我一下仰在了沙發上,呼吸變得粗粗的。

“是這樣,爸爸罵起了一個人,就是呂擎的好朋友林蕖,他說當年這個人領人鬧事的案底還沒有結呢,這一次又趕回來『插』手了——橡樹路上被堵回去的學生,還有最厲害的幾次『亂』子,都是因為這個人在背後攪。他說呂擎也脫不了幹係,還說證據基本確鑿,林蕖這個人肯定跑不掉的……我嚇了一身冷汗,問他呂擎不要緊吧?他說那就要看介入多深了。再問他就不肯說了。他特別叮囑不要告訴你,還說這不過是他的個人判斷……”

我跳起來,盯著黑影裏的她:“這是哪一天說的?”

“昨天,不,前天中午……”

“梅子!你多糊塗,這怎麼可能是他的判斷!他足不出戶,如果不是橡樹路上有關人通報了他,他絕不會對整個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真該馬上告訴我啊……”

梅子站起來:“有那麼嚴重?你想多了吧?”

我沒有想多,我隻想到了那年九月,那個蒼白青年的影子從腦海裏一閃而過。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我壓低了聲音:“還有呢?他還說了什麼?”

“沒有了。不過聽爸爸的口氣,那個人好像還住在市裏……”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給呂擎打一個電話,可是抓起電話又放下了。我必須趕去那兒,這種事隻有當麵才能說得清楚——我對梅子說你先睡吧,我需要一會兒才能回來,然後就急急出門了。

過去我到呂擎那兒是從不會坐車的,因為二者之間的距離也不過是兩站路,可這一次我出門看見前邊有一輛交通車,就拚上勁兒往站牌下麵跑——司機可能被我急跑的樣子感動了,就特意讓車子等了一下……

多麼不巧,呂擎不在。吳敏告訴我:這一段時間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來,有時還宿在外邊。我問:“林蕖來了市裏?”她點頭。我問她知道客人住在哪裏嗎?她說不知道。我請她快些讓呂擎回家,就說我有極重要的事情找他——吳敏正在撥電話找人,門響了,呂擎一步跨進來。

我第一句話就問:“林蕖還待在這座城市嗎?”

呂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緩緩搖頭:“走了,他有個要緊事情,處理完了才能回來……他還會回來。”

我馬上將梅子的話,還有自己的判斷告訴了呂擎。我讓他設法通知林蕖:要遠遠地躲開這座城市,在一段時間內躲得越遠越好。當我讓呂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時,呂擎沉著嗓子說:“我沒有什麼好隱瞞、也沒什麼好怕的,我就是這個態度——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向他們表明!”

回到家裏已經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兒等我。我告訴她:不要緊了,林蕖已經離開了。“那麼呂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緊張了。我安慰她:

“不要緊,呂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堅信自己不會有任何問題。”

梅子長時間不做聲。這時候已是淩晨兩點的樣子,可我們兩人都毫無睡意。她依偎著我,一聲不響。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問:“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隻是擔心。”

“至於嗎?就因為關心自己的母校,就因為過去的一點事兒?”

我沒有回答。我在想那個九月。沒有什麼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會兒。睜開眼睛,見梅子還沒有睡,她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看著窗外。

“我在想你們這幾個男人……”她坐起來,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頜下塞了塞,像給我戴了一個圍嘴。她慢聲細語說著:

“我看出來了,打莊周走後你就沒有安生過;呂擎他們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帶走了。我覺得他們怎麼做都有自己的道理,盡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幫他們,所以就跟著忙……我覺得就像幫你一樣。可是在夜裏睡不著時我又想:他們真的要走嗎?這一走多久才能回來?丟開工作、家、城裏的一攤子,就這麼走了?這用得著嗎?想是這樣想,第二天還要接上為他們忙。不過我心裏常常問:難道就非走不可嗎?為什麼一定要走呢?你聽了這些肯定會笑我,笑我直到現在還問這些——你別笑,我就是這樣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還是正在讀書的大學生,為什麼要火燒火燎地往外跑?他們人是走了,也痛快過了,再回到這座城市怎麼辦?要知道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啊!他們可能過膩了,煩了,可是他們在世上可不光是為自己過啊……”

我明白,她對這一切早就有了一個否定的回答,隻是長時間悶在心裏。她在替我和朋友們難過、惋惜、擔心。她說對了——朋友的這次遠行肯定會帶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種最珍貴的東西,它就這樣被莊周、被我的朋友攜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總有一天也會追上去,會加入他們的行列——梅子確切地感到了這種危險,所以才在這個夜晚悲傷起來。怎麼回答?我想必須告訴梅子:在許多方麵,我也像她一樣『迷』茫……我認為即便是呂擎他們,也無法回答梅子提出的這些看似淺近、現實,而實際上卻是十分邈遠深邃的問題。

我想起了莊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隻活一次”——這看上去隻是一句大實話,可也道出了一個基本事實,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許多問題都需要在這個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時許多的“重要問題”竟滑到了腦後,迎來的卻是一些嶄新的、陌生的質詢:人不得不為這些嶄新的質詢去經受一番痛苦。

我為什麼被投放到這座城市裏來?又為什麼走進了這樣一個“角落”?還有我們每個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靈誕生之前已經被決定了——那麼當人的心靈慢慢生成之後,又怎麼麵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怎麼承擔怎麼處理這與生俱來的大問題?這短短的又是長長的一生該怎樣打發?一個人一旦開始考慮這些最質樸最基本的問題,就會與父輩吵架,會聽到他們嚴厲的嗬斥:就是這樣!就該是這樣!你反正生下來了!你給我好好待著……他們這種可怕的、極端的自私卻又總是被另一些溫情的關切和無邊的慈祥給包裹著,讓你不忍戳破。

一個生命總會渴求自己的“詩意”,無論這個生命多麼木訥沉睡,一旦醒來,即可以曆盡艱辛舍棄一切,去獲取去追逐,去跟隨。當生命與之緊緊相依、結合一起時,才會變得蓬勃旺盛……父輩們總是那麼動情地回憶他們的往昔,比如“鐵來”的故事,這個人現在叫“梁裏”——可是原來的那個人呢?其實從梁裏風光起來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自己動手把“鐵來”殺死了;而我最懷念、最神往的,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夥子,他叫“鐵來”……

我不知該用什麼語言對梅子解釋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說:“我知道你心裏好煩。可是我擔心,擔心你們這些人走丟了……”

我在想別的,嘴裏卻說:“不會的,我們會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門,像莊周他們那樣,我能帶上孩子、扔了這個家跟上嗎?”

我無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現實也非常尖銳的問題。但我所說的生活的“詩意”,卻適用於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樣。不是說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太過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樣。這遠非一個『性』別問題,事實上人世間恰恰有許多女子更為勇敢無畏,更具浪漫和冒險精神,而男子卻是那麼委瑣……想到這裏,我腦海裏不禁又閃過了凹眼姑娘的麵容,想到了那個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們也不甘人後啊。可是她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麵前的這個女人隻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個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這樣去要求她,因為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會像莊周那樣不辭而別的,也不會扔下妻子孩子。我會出門,更會回來。如果真的需要遷居,我也會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

梅子抬起淚眼:“為什麼要遷居?”“因為……”我琢磨怎樣才能表述得清楚,我說:“因為人這一輩子各種變化、各種改變都會發生的,現在還說不準;如果有了更好的選擇,並且你也同意,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改變一下住的地方呢?所以我們現在不要害怕奔波,我們在路上花掉的時間也不會白白浪費,我想它自有意義……”

梅子“嗯嗯”應答著。在她喃喃之時,我卻在探問自己:“你做得到嗎?你真的能夠為她而忍受?當你的妻子在一座城市和一個男人之間首先選擇了前者,你還能作出這種保證嗎?更尖銳一點說,你真的認為妻子的心不屬於那個橡樹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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