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3)

“香子回來後哭一場又一場。她沒臉求人了。等到第十天上小檾總算也回來了,一頭撲到媽媽懷裏不起來。香子一看,幾天不見孩子成了這個模樣:脖子瘦得像胳膊那麼細,頭發『亂』成了老鴉窩。媽媽問她那群狼最後怎麼把她饒了?她說後來是那個三毒腿說了情,才給放了。不過三毒腿讓她以後要隔三差五進城去看他。她那會兒實在受不住就依了他。她說:媽呀,你做夢也想不到那些人是多麼壞啊,那一天裏她打聽著去告發三毒腿,結果被關了好幾回,哪一回都有人按住她欺負!香子問:是不是有個拿槍的人?小檾說就數他最壞,他讓人把她關了好幾天,還叫來三毒腿,兩個人沒心沒肺地折磨她……”

“香子聽了嚇得合不上嘴。小檾說:‘媽,他們還會找了來,我怕哩……’娘兒倆摟抱著哭成一團。第二天香子割了三斤豬肉,包了一鍋韭菜包子。這包子裏摻了毒『藥』。娘兒倆吃了一頓包子,就這麼一塊兒走了……”

貓眼說得涕淚交流,捶打著自己:“說起來沒人信哪,可這事就發生在我這錢扣村呢!誰要來問我,我就敢證著,就是這樣哩,這是一點也不差哩!”

陽子騰一下站起:“你敢證著?”

“我敢!我隻要說了就敢哩!”

呂擎和餘澤也看著貓眼。餘澤的嘴唇發紫,眼裏焦幹,咬得牙齒咯咯響。

從空屋跟前走開之後,三個人再也沒有心思辦冬學了。但他們常來三間空屋這兒徘徊,有時默默地站上許久。陽子不斷去那個下河鎮,回來告訴他們:那可真是一個大鎮子,熱鬧極了,熱鬧得不像是大山裏麵的鎮子。他說他已經見到了那個拿槍的人,還經人指點,遠遠地看了三毒腿蓋在河邊上的紅樓……

一連幾天,呂擎他們都在找那天和小檾一起去鎮上的幾個年輕人。他們有的能夠直言不諱地講出事情的經過,有的一提起這事兒就躲。

有一天貓眼來了,說起話來吭吭哧哧。他東扯西扯,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告訴你仨了,那天俺可是什麼都沒講哩……”呂擎愣愣地看著他。餘澤和陽子也有些不知所措。貓眼一邊起身離開一邊咕噥:“俺可是什麼都沒講哩……”

他走開了。呂擎他們什麼都明白了。夜晚陰得一絲星光沒有。三個人沒有睡。呂擎本來不吸煙,後來跟餘澤要來一支吸了。他們一直坐在窗前。呂擎說:

“就讓我們試試吧……”

他們辦起了冬學。錢扣村的人白天讓自己的孩子來上學,夜裏卻無論如何也不讓他們進那間屋子。呂擎幾個誰也沒有發現這屋子有什麼異常。這期間他們暗暗用力的卻是香子母女的冤情,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設法找到證據。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多月。有一天他們正要去學校,突然有個穿黃衣服的人堵在了門口,衝著他們說:“跟我來登個記吧!”說完抬腿往外走去,頭也不回。

呂擎預感到了什麼,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他們給關了起來,就關在辦冬學的那三間空屋中。看守他們的都是從下河鎮來的人,因為錢扣村在行政區劃上歸鎮子管。與上一次在山前所遇到的差不多:對方先把他們的東西全部收走,然後就是輪番審訊。呂擎並不懷疑這些人的身份,因為不僅看過他們的證件,而且還發現貓眼幾個人見了他們都低頭哈腰的。呂擎知道一切辯解都是多餘的。

關到第五天上,有一個背槍的人來了。這個人一出現陽子就小聲對呂擎說:這就是那個狠毒的家夥。他長了一張冬瓜臉,一張嘴就『露』出一排板牙,顯得口勁兒很大,似乎能夠咬鋼嚼鐵。當他思考問題、發狠用力時,都要將那一排板牙使勁咬住下唇。他就這樣咬住下唇看了三個人一會兒,開口說道:“也怪。”

呂擎他們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冬瓜臉又說:“也怪。”說著把臉轉向旁邊的一個人:“莫不是有大來頭?敢來太歲頭上動土的,就得多留一手了——哼哼,也怪。”

他說話聲音很小,到最後像是自語。旁邊那個人說:“掌櫃的莫多心了,再說咱有三毒腿哩。”冬瓜臉咬咬下唇:“嗯也。”

當天呂擎他們就被押到了鎮子上。三個人從此被分開關押。一連幾天沒人管他們,隻是不吭一聲地折磨。每天,送飯的把一碗瓜幹糊糊往跟前一推,就再也不理了。這食物是變質的,又酸又臭。剛開始吃的時候總是腹瀉,結果弄得滿屋髒臭。呂擎他們一遍遍警告這些惡棍,對方聽了笑得非常開心。有一個人不斷來小窗口那兒看,笑得很得意,還說:“你仨再饑再餓,也不能纏著老虎喝『奶』呀。這回知道厲害了吧?”呂擎他們後來判斷:這個人可能就是三毒腿。

十幾天的時間過去了,他們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冬瓜臉開始一個一個提審他們了。他反複問的隻是這樣幾句話:“說,來這山裏胡竄是為了什麼?你們這些盲流,偷了多少東西?糟蹋了多少山裏大閨女?說!不說?那好,加加碼兒!”旁邊的幾個惡棍就一齊應聲撲上來,揪頭發、打嘴巴,一下下踢。呂擎說:“你們一定會後悔的。”冬瓜臉嘻嘻笑:“說得真好啊。不過你去城裏搬兵呀。告訴你了,那也不中哩。為什麼?就因為城裏也不要你這幾個狗雜碎!到了時候,俺還要親手捆上你仨兒,送給城裏開燒鍋的人哩!”

冬瓜臉有一天審陽子,陽子趁他累了不注意,猛地衝向了半開的門。等那個家夥在屋裏醒過神幹嚎一聲時,他已經跑出了幾十米遠——如果最後不是從院門那兒撲出幾個人,他就可能逃到大街上去了。當時他心裏盤算:衝出去,衝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藏起來,然後設法再逃,或找一個地方打求救電話……可惜他被重新扭回來了。扭他的人說:“這不是白日做夢是什麼?在這一周遭你還跑得了?咱想抓誰就抓誰。你就是跑到地獄裏,咱也能伸出抓鉤把你鉤回來!”進了屋,冬瓜臉讓人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對四周說:“都回去歇著吧!”

幾個人退下後,他就圍著陽子轉了幾圈,嘿嘿笑,說:“你這個嫩『毛』,我日不死你!”說著真的解了褲子,光著下身比劃起來:“我就看你草雞不草雞,你媽媽的,我日你媽媽的……”他大罵不止,這下流的罵聲讓陽子目瞪口呆。他這樣罵了一會兒卻坐在了地上,發出泣哭似的怪聲。哭了一會兒,冬瓜臉突然騰地站起,立即『操』起一根皮帶,照準陽子的後背就是一下。這一下太狠了,後背上立刻有了一道深長的印子。他繼續抽打,一邊不停地罵,跺腳。陽子的後背流出了血水。陽子一開始大聲喊叫,最後就咬緊了牙關……

在折磨陽子的整個過程中,冬瓜臉都光著下身。他實在沒有力氣了,這才蔫下來。

三毒腿總是跟在那些折磨人的家夥後麵——他們一走開他就來到。他覺得自己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想說出一點名堂來。陽子和呂擎都不理他,他就過來對付沉默的餘澤,說:“俺琢磨事兒不像他們那些人。俺琢磨事兒都是將身來把自身比。俺知道你仨為什麼敢來惹俺,知道。看起來是打個抱不平呀,其實哩?那是饞啊。你仨饞的是沒有像俺一樣,天天跟大閨女親嘴兒哩;你仨一急,就想告發俺哩。其實咱們好生來往著,有肉大家吃,這是多麼好的事兒?啊呸!你仨不識規矩,這下也就死定了……”

餘澤終於開口,嗓子沉沉:“死定了的是你、是你那一夥犯罪分子。”

三毒腿笑了:“多麼傻呀!淨說書上的話,什麼‘犯罪分子’——哪有那種東西?你得這樣說:有些被捉住的人。嗯,是了,這樣說才對呀。世上誰不是‘犯罪分子’?你不是嗎?不同的是有的被捉住了,有的捉他不住哩……”

“胡扯,我就不是!”

“你是真能編哪。你就不是?俺到死也不信。哪能不是呢?不過是大犯小犯罷哩。是吧是吧?啊哈!”

三毒腿笑得渾身『亂』抖。臨走時他小聲對餘澤說:“你仨也莫怕,這回也不能要你們的小命,不過是教育一番,給年輕人去去火氣。這年頭啊,誰沒有火氣……”

餘澤大嚷:“等著吧,你們幾個身上有人命呢,她們母子倆就等著你們抵命!”

快要走出門的三毒腿聽了馬上折回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們有她們的『毛』病;她們『自殺』,這是不堅強哩。這世上的人要都學她們倆,那還不死個半光啦?是吧?是吧?”

餘澤想:這個惡棍有一點說得倒是對的,人在可怕的逆境中可一定要堅強啊。要留下一口氣去跟這類惡棍糾纏。是的,沒有其他辦法。

又是幾個星期過去。這一段時間來折磨他們的人少了,那個冬瓜臉和三毒腿已不太『露』麵。夥食似乎也改善了一點,他們偶爾還可以吃到玉米餅和煮地瓜。一天深夜,有個看管他們的人吸著一個拳頭大的煙鬥,故作神秘說:“你們自覺自己了不起是吧?其實你仨一個一個都在俺掌櫃的手心裏攥著哩!不如服個軟結了,這樣下去哪天才是個頭兒?掌櫃的前一陣派人查去了,查查你仨在城裏算不算個人物,一查,狗屁不是呢……”他的話讓呂擎沉思良久。他在想這事將以何種方式了結,想這一夥人的險惡與周密。

幾天不見的冬瓜臉又出現在呂擎屋裏。他先用威懾的目光盯了一會兒,然後坐下說:“你不說我也明白,隻你一個住在橡樹路,是仨裏麵的頭領,他們都聽你的。我今兒個就是來跟你談談,讓咱把事兒做個結吧。你們的底細我心裏也大明著,這個不說了。現在說的是,你們仨在山裏作惡多端,民憤極大,不判不足以平民憤。但念你仨初來乍到,不懂山裏規矩,現決定從寬發落。不過嘛,要放人也得有個條件,不能就這麼撒丫子走人——放虎歸山可不行……”

呂擎一邊聽一邊細細琢磨。對方顯然是要抓點把柄再放人,因為這幫家夥大概有點害怕了——這個判斷沒有錯,因為冬瓜臉很快拿出了一張紙,二話不說就讓呂擎簽字。呂擎看了看,簡直不敢相信:上麵列舉了他們三人在山裏聳人聽聞的一些“罪行”,惡跡之大能嚇人一跳。呂擎把它扔在了地上。冬瓜臉馬上跳起來,臉『色』紅漲大嚷:

“我日你媽你還囂張!你好好給我聽著:槍把子在我們手裏攥著呢,你們這幾個反動的東西,諒你們也翻不了天!我們的政策是給出路的政策,不是不給出路;你們自己硬把出路封了,這可是你們的事兒!何去何從自己決定吧!”

呂擎在這番話裏倒聽出了另一番意味。他注意了對方吐出的“反動”這個詞兒,覺得有趣。第二天三個人被關到了一起,說是為了讓他們“好好合計合計”。

第三天早上冬瓜臉又來了,一進門就問:“合計得咋個樣了?”他們都不理他。他從兜裏掏出一遝皺巴巴的紙頭,“嘿,這回可不用你仨兒點頭了,咱這回取了證!你們仔細瞅瞅:偷了誰的搶了誰的,搞了誰家閨女,證詞都在這兒了,人家都按了紅手印哩!看看,大紅手印按著哩——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陽子一把奪過來,看了看差點兒氣死,三兩下就撕了。

冬瓜臉冷笑:“沒用,這種證明咱至少還有一打;你們毀了罪證也沒用。想想看吧,司法機關對付犯人還沒有辦法?今個跟你仨直著說吧:你仨算是走了大運,遇上了寬大。這就放了你仨,條件是你回去也別想找什麼麻煩;你仨不找麻煩,咱這邊的事兒也就一筆勾銷;你仨要是手上發癢,想起『性』,咱這就從頭算賬。那時候可就不能怨山裏人了。你仨從頭想想,一開始不是你仨先犯了山裏規矩?‘海有海法山有山規’,違了山規還行?想想看吧,我這人脾氣不好,為這個我以前也受過上級不少批評——想想看,若答應了,悔過了,我這就放你們走——可有一條,這輩子再也別到山裏來了……”

陽子罵起來。餘澤看看呂擎。呂擎打破沉默說:“我同意。”陽子立刻嚷:“你——同意?!”呂擎看看陽子,點點頭。陽子眼裏湧出了淚水。餘澤對陽子說:“同意吧!”……

他們終於走出了這座黑屋。

《落葉的聲音》

在這個歸來的秋末,呂擎他們三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沉默。再次談起錢扣村時,我曾問:就這樣放過那幾個冷血動物?呂擎說這怎麼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幾個惡棍逍遙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隻願更多地回憶美好的經曆,聽他們欣悅的口吻,聽他們談論春天。

整個城市的心情都追逐著滿地落葉,漸漸歸於沉靜和寒冷。我不願過多地打擾呂擎:在三個歸來者當中,他好像更需要一個人待著,需要一段默想的時間。可我又那麼好奇那麼孤獨,簡直難以獨處……陽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邊;而餘澤獨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餘澤一整天走在校園偏僻的環形路上,聽著風吹落葉的聲音。高大的歐洲白栗樹開始脫落葉片,櫸樹的果實正在成熟幹枯,不斷有破裂的果殼和種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葉樹,這種十幾米高的、很像榆樹的喬木總讓我想起東部平原。小葉樸淡灰『色』的樹皮多麼光滑,它的枝椏在秋風裏顯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樹、青檀木、不太高的櫻花樹和專門用來觀賞的桃梅……它們都處在枝葉飄零的時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這所大學校園裏可真有一些不錯的大樹啊,這會兒立在那兒,光禿禿的樹幹、光潔的樹皮,更讓人覺得有一種凜然正氣、一種難以企及的高尚品質。它們讓人回憶起這兒曾經是一所難以被世風搖撼、以至於連根掘起的學府。那青『色』的、像魚鱗似的瓦片大屋頂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連那勾勒得很好的磚石縫隙都向人顯示著自己獨特的精神和曆史,講述著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餘澤的長發歸來之後總算好好梳洗過了,但仍然沒有修剪。在這個混『亂』不堪和各行其是、欲望大漲的世界一角,再也沒人幹涉男『性』的這一頭長發了——不過現在可怕的卻是來自同『性』的誤解和侵犯,餘澤說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從鬆牆後麵撲來一個力大無比的家夥,一湊近了就想親吻,嘴裏嗬出了『逼』人的玉米餅味。後來那人可能覺出有什麼不對勁兒,一邊慌慌退開,一邊煞有介事地說:“對不起……”然後像一隻受傷的狐狸那樣竄掉了。

“這家夥可能從背影上把我當成了一個女人——他大概以為我是校籃球隊的。”餘澤難得一笑。他說如今在這座校園裏運動員是最吃香的,簡直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一個足球隊員如果來校園裏參加比賽,那麼很快就有幾個賴唧唧的小姑娘圍上去,讓他們簽字,在小本子上畫圈圈……大學時期是幻想時期,他們大部分時間用來模仿而不是用來思索;模仿小說、詩歌、『插』圖小人書,還有影視鏡頭——隻要地球的那一端時興什麼,這邊就會飛快地模仿起來。比如那些狂熱的、跳起來親吻體育明星之類的電視畫麵,哪怕隻在熒屏上一閃而過,也會被那一雙雙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後就是尋找機會模仿和實施了。當然這兒還沒有真正的體育明星,於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運動員來湊合一下……總有一天她們會感到這種模仿有點淡然寡味,到時候再想一些別的辦法……

我們談論一些熟悉的老師時,餘澤說回來這一段時間聽到了很多有關許教授的議論……“時間這麼長了,大家還是談……”從許艮說到陶楚,餘澤十分惋惜:“她真該再謹慎一點……”原來陶楚在係裏舉辦的幾個周末舞會上出現過。有人說:丈夫剛走,她就扳住那些大胡子跳舞!人家從來不跟正教授職稱以下的人跳。

我心裏想的是:如果她心裏隻有一件事,如果隻是掛念走開的人,那就會加倍地痛苦和寂寞……餘澤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很多老光棍開始打她的主意了,總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裏都有這樣一些家夥,他們有的當醫生,有的當工農兵,有的當學者。老光棍的脾氣總是很難更改,他們自己過著邋邋遢遢的生活,卻不能忍受一個獨身『婦』女的潔身自好。我覺得陶楚在這種『亂』糟糟的、並不陌生的氣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虧還有一個活潑的兒子許魯做伴。隻有這時,我才對許魯的那股調皮勁兒感到一絲絲寬慰。

天已經不早了,在剩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去了那幢蒼樓。仍舊居住在這兒的人或許不幸,可是走開的人也許早就無法承受——有什麼正在一點一滴地積累,漸漸結成一個悲涼的硬塊……旁觀者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日常的、緩慢的磨損究竟會有多大的力量。

許艮房間裏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發黑的茶缸、煙灰缸,蒙了灰塵的書。暗暗的室內光線隱隱約約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從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個沉重的、蜷縮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頭發、眼角的幾道深皺、有點浮腫的眼皮和糟糕的氣『色』……這人胡子很重,刮得鐵青,常常讓人想起一個飽受折磨的、煙鬥不離嘴巴的倔漢。主人沒有了,留下來的隻是永不消失的煙味。我仍能記起他談話時也不甘心把煙鬥從唇間抽出的樣子。他的目光時而閃爍一下年輕和純稚的光芒——那時我聽著從他嘴裏吐出的一些晦澀詞句,覺得一塊兒落入了某種深淵。“道無動靜,無剛柔,無陰陽,無顯晦……”“式顯而能晦”“matter-energy……”

屋裏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隻有許魯在探頭探腦,偶爾說一句俏皮話。我這才注意到小夥子長得越來越帥氣,眼角裏流瀉著動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織得很漂亮的條杠『毛』衣,瀟灑幹練。他問:“棒不棒?”我不知他問什麼。後來才明白他在問書架旁邊那個剛剛添置的雄鷹標本。“這是我做的。”他說。當然很棒。不過這使一隻活蹦『亂』跳、叱吒風雲的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隻是問這個雙眼明亮的小夥子:“誰給你織了這麼漂亮的『毛』衣?”

“還能是誰?媽媽唄。”

他向媽媽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隻胳膊……

栗樹溝,一個多美的名字。據許艮說這兒原來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栗樹的葉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夾雜在其中,一部分葉子已經變成了焦紅『色』。僅有的幾棵衛矛樹上落滿了麻雀,它們在商量冬天的事情。這些窮人的鳥兒遍布村落,就連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頭房子坐落在一叢特別高大的白楊旁邊,稍遠一點就是成片的栗子樹。因為不遠處的大村要在秋天來收栗子,所以這裏還算人氣旺盛的地方。魚花挺著大肚子仍然沒有閑下來,她依舊去田裏做活,或者領上許艮去采蘑菇和『藥』材。她更願意和他一起,兩個人恩愛空前。她覺得人生原來這麼甜蜜,一個大自己二十歲的男人原來這麼可親。她甚至以為所有的幸福,都必須是一個大二十歲的男人才能給予的,所以極不理解父母之間的年齡差距:隻相差五歲。更有甚者,如不遠處的鄰居夫『婦』才相差兩歲。魚花覺得他們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剛剛在林子深處相識的日子,自己有多麼傻啊,又想挑釁,又不讓他靠近一絲一毫。有一次他給惹急了,竟孟浪到將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開了,威脅說要用鐮刀砍去他那隻手。他嚇壞了,從此一連十多天沒敢表示一點點親近的意思。可是憂愁卻慢慢纏住了她,她覺得他真是可憐,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響起了驚雷,下雨了。她正和他采『藥』材,為躲雨,就一塊兒往他的草窩裏跑。蹲在那兒,她突然聞到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心裏陣陣發癢。為了驅除這難受的癢勁兒,她就凶巴巴地親了他幾下。

一切都是從這一次開了頭的。原來看模樣還算老實的許艮也並不那麼好招惹。他馬上趁熱打鐵,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雖然痛苦,還有深深的後怕,但她並不後悔,也一時無話可說。她在半夜裏回味著,哭著,罵著他,再也睡不著。有一天半夜她實在想得睡不著,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烏黑的夜『色』裏一頭闖進叢林草窩中的莽撞氣,是許艮一輩子想來都要感激和驚訝的。他從那時起就下了決心:咱必得好好愛惜這個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離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裏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沒有一個伴兒的林妖——他的魂靈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鄉的鬼了;而這裏的遊魂,一個個都是林妖。這是魚花告訴他的,她說這裏的老年人都這樣說。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多麼強壯的小子啊,許艮作為一個父親,不會遺漏兒子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小家夥剛生下不到一個月,竟然隻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這家夥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在心裏讚許道,“到了時候,他跑得會比我更快。”——一句話剛在心裏泛起又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這輩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會安安穩穩在一個自己滿意的地方過上一輩子!”魚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來臨了,她一刻也不離孩子。

在這個黑魆魆的木屋中,魚花的父母迎來了自己特別的歲月。天上掉下來的這個女婿隻比他們小七八歲,身為嶽父者還在不久前『逼』他發過誓。如今看這誓言雖非多餘,可也多少讓人覺得有些過分了。因為一切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這個男人是如此地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許艮開始守在了木頭房子裏。這間房子隻有三間,西邊的一間原來放些雜物,現在就成了許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嶽父一起去那一小塊田裏忙活,再就是去林子裏采『藥』和打獵。他不僅練成了不錯的槍法,還像嶽父這個世代獵手一樣,能夠毫不猶豫地向一隻漂亮的公野雞開槍。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裏的生存規則,也越來越像一個老林子裏的生民了。他發現自己不再像過去那樣勤於刮臉了,也不一定堅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魚花一家一樣,按時嚼一種絲瓜瓤兒,結果牙齒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裏還散發出一種野蘑菇的香氣。他一年多以前與魚花在一起時,最著『迷』的就是這種野蘑菇氣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爾在午夜裏想起那所校園和陶楚,傷感會像徐徐增大的林濤一樣把他淹沒。往事不堪回首。那個身材頎長的美人注定了是他一生的糾纏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澀的回憶,多少痛與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這一雙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遺忘怎可抵禦!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無盡的煩惱。一個女人的美超過了一定限度——他認為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樣標示和度量——一切都將變得無比繁瑣。世上的惡少從來不缺,在大學校園裏,那些經過了偽裝的領導和學者也都會在某個時刻,像大霧天裏漸漸顯『露』的荒原駱駝一樣,一隻一隻探出頭來。他們手段各異,目的卻隻有一個。而她又不是鐵石心腸,難保就對一切無動於衷。她會突然忘情地讚揚起某個人的殷勤,並被其稍稍感動。她寬寬的大舌頭——這是她身上惟一不夠協調的器官——伸出來,咂著,發出“啊啊嘖嘖”的聲音。許艮前半生最厭煩的就是這種聲音。他知道這種聲音早晚會通向一種顏『色』:綠『色』。他害怕那頂深綠或淺綠『色』的帽子。

午夜許艮很少失眠,這是來到林子裏最重要的收獲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發現遠比在那個城市更嚴重。他心裏沒完沒了的萬千感慨足以抵擋越來越響的林濤了。他悄聲『吟』出一句打油詩:半生洋化多糊塗,哪知最愛是村姑……睡不著就尋向魚花的溫柔,從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時也能準確無誤地親吻這張滿是胡茬的臉。他暗中流出的淚水是歡欣和幸福化成的。

就這樣,兒子長到了一歲。木頭房子裏舉行一個重要的儀式:抓周。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攤在兒子麵前,有蘑菇和『藥』材、秤杆、獵槍,還有半本破書……許艮以為兒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獵槍的,因為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選擇,這個物件又實在太觸目了。一家人都緊緊盯著孩子,等於關注他的未來和人生。那個時刻許艮許久還會記起來:小家夥的胖手一直向著橫在前邊的獵槍伸去、伸去,剛要落下時,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時就緊緊攥住了那本破書!全家人都叫了起來……許艮背過身離開了,大家都在高興,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這一天夜裏,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發現兒子那一抓,準確地抓在了他的疼處。是的,他開始發癢,心的深處在癢。他渴望閱讀。

可是林子裏幾乎找不到一本像樣的書。兒子抓住的那本書其實是破爛的《農副產品收購手冊》,幾年前由嶽父從一個代銷點拿回來的……他翻著這僅有的一本書,讓魚花難過。她說:“我去鎮上書店吧,你要看書,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樣。”這個比喻真好。知己莫過妻啊,書癮如同酒癮。妻子說到就做,她讓媽媽照顧好孩子,紮上裹腿就要穿過林子出去找書。他阻止她,她卻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沒有辦法,他就一口氣開列了許多書名——他想這些書大半是很難在這樣偏僻的地方買得到的,所以就很寬泛地開了一個書單。結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買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發著墨香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