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3 / 3)

後來她又出過幾次林子。木頭房子裏有了十餘本書。

八年過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裏看一看。妻子扯著孩子的手問:“書也帶上?”他搖頭:“不,那裏最不缺的就是這東西。”

離開的那天早晨,嶽父把他引到一邊。可是兩個人並不說話。許艮從嶽父的目光裏讀到了一句話:記住,你可是發過誓的人。

連許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這一走會這麼久。那個誓言像一條毒蛇一樣咬他纏他,讓他不敢回頭。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這座城市了。可是這條毒蛇一直咬著他,堅持不懈,直咬得他頭發枯白、目光遲滯、隻差兩個月就數滿七十歲的時候,終於把他的心咬出了一個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裏低吼一聲,跳了起來,躥著,一直躥出了這座城市。他向著無邊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栗樹溝。他這一跑再也沒有歇腳。

仍舊是千裏跋涉之苦,仍舊是林莽萋萋。可是這一次遠沒有幾十年前那樣周折。最後,他終於找到了鎮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經五十歲的魚花。她的光頭被帽子遮住,一雙大眼依舊黑白閃亮。灰袍。他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聲。她盯住他,一聲不吭,隻有那目光在重複著當年老父親的一句話:你可是發過誓的人啊!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輕如鴻『毛』。男人一諾千金,更不要說是誓言了。可是這次歸來,究竟是來踐諾,還是被那句拋在林中的誓言威嚇而來?他差一點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麵前。她卻來不及責備,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隻盡快招待了他第一頓齋飯。原來這就是通往淨界的食物:粗米、鹹菜和幹菜。但他發現她和她們都安靜地、香甜地吃著,隻一會兒吃得碗裏沒有一顆米粒。因為餓,許艮吃得很多,但他隻覺得像咽下了兩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軟了的河中沙粒。這樣的特殊營養會滋潤出一顆超凡脫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麼她為什麼還會給他寫那樣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她淡淡的:因為一時犯傻;還有,就是想讓他與兒子好好談一次——這個世界上將來你還需要個照應的後代,說不定什麼時候你會需要他的,你們得認識一下,免得將來形同路人。這些話聽者都想流淚,可是魚花的語氣卻那麼平靜和緩。老天,這個世界上真是佛法無邊,她才皈依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大異於俗世常心。他暗暗吃驚,吸了一口涼氣。他忍住了問:“我從哪裏見到他呢?”她告訴:兒子現在三十一歲了,在離這裏不算太遠的一座小城當大夫,早年畢業於一所醫科大學。許艮聽著,淚水流在心裏。他還是無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問:“兩位老人呢?”她告訴:相繼辭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著。

許艮與兒子的見麵遠比想象的還要艱難。這個外科醫生長了兩撇小胡子,麵『色』白皙,乍一看絕不像自己的兒子。可是待了一會兒,不僅是覺得模樣像,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像。這個不無傲氣的大夫可能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認下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但並沒有親情外溢出來,隻是就事論事般說出一個計劃:“我一直想把母親從庵裏接出來,因為別人知道了母親當尼姑我無法做人;再就是,我很孝順。她認了死理堅決不出來,我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是半夜睡不著,決定還得接她出來。我要求你的隻有一件事:幫我說服她。她會聽你的。”許艮像對待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年輕領導人一樣,不無恭敬地說:“好的,請相信我會盡力的;不過,不過她已經是個出家之人了……”

回到庵裏,他費盡口舌。要設法讓她從庵裏出來,父子兩人的心願竟如此一致!可她一聲不吭。說了多半夜,她終於開口了:“這不是急著說的事兒;艮哪,你不想好好聽聽我的爹媽最後那幾年的事兒?不想聽聽他們最後的囑咐?”許艮一下被噎住了,急忙點頭說:“想、想,你快些給我說說吧……”魚花像怕冷一樣戴上了帽子,又把窗子打開,咕噥說:“這裏的氣有些憋悶。”她盤腿坐上一個蒲團,抄著手說下去:“爹比媽早走隻兩個月。怪就怪在媽的身子很結實,她說你爹去了,我得早些跟去,他這個人身邊沒了我哪行。這樣說誰也沒當話聽,誰知她不久真的去了。臨走時跟爹說的話一樣,就是讓我去城裏投你,說女人就得跟上男人,你和我不能分幫兒,你是發了誓的人。我答應她,就像當年答應爹一樣。他們到了最後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孩子。可是我答應他們,心裏明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哪裏才是我去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要到尼姑庵裏去。我偷著去看了好幾次,認定那是我的地方。就這麼著,我隻等兒子畢了業成了家,就去了……”

許艮淚水最終沒有忍住。但他背過身擦掉了。

魚花眼望窗子:“爹媽都說,人要落葉歸根。我們這些落葉啊,就剩下最後的這句話,你可千萬要聽啊!我一遍遍說聽、聽,他們還是一遍遍囑咐。後來我才明白,沒有比父母更懂得兒女心事的了,他們明白我是用話支應著,壓根兒就不想去城裏……我不是十八九歲那時候了,那時一股心思跟上你,哪管你藏了什麼。現在我知道你在城裏有家有口,在林子裏躲過了一難,也就回去了,哪裏還能回來?所以我早就死了這個心,把它收回了最好的地方,收到了尼姑庵裏……”

許艮看得見黑影裏她那雙眼睛的亮光。他真想抱住她孱弱的身體。可他就像幾十年前剛見到她一樣,一動也不敢動。他在心底一遍遍想著兩位老人——兩片落葉最後的時刻;回味著他們的話——兩片落葉最後的聲音……他的淚水又糊住了眼睛。這次他顧不得擦去了,悶聲說道:“魚花,咱們回家吧。”

她的身子似乎搖動了一下。但她還是沒有回應。

“咱們回家吧。”

“我十八歲時被你騙了;如今我五十歲了,再不能被你騙了。”

“我七十歲了,也成了一片落葉。我的話也是落葉的聲音,這不會有假的。”

她摘下了帽子,放在手裏搓著:“艮哪,我的年紀比你小得多,可總覺得一輩子也過到了最後。我的話也是落葉的聲音,你聽好了,我要走出這座尼姑庵,除非是兩條:一是咱們不再分開;二是要回那座老木頭房子,不去兒子那裏……”

許艮緊緊抱住了她,對著她的耳廓說:“魚花,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

《痛別》

“大宅主人這幾天就要搬來了,我得走了,向您告別一聲……”小白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聲音有些傷感。我握著話筒“啊啊”應答著,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明白對方已經結束了在那個大院裏的工作,就要回集團去了。我說:“我要找機會去你們那兒……去看‘繆們兒’。”小白“嗯嗯”著,像在猶豫。我說:“我去大宅一次吧,您有時間嗎?”對方說“好”。我這會兒想的是:當新的主人進住之後,我大概不可能踏進那個地方了。可它會讓我心上發疼……

在這個蕭瑟的季節裏,橡樹路上仍有可觀的景致。通向那個宅院的斜巷異常幹淨,路旁的冬青樹綠得可愛,蜀檜好像一直在努力攀高,已經抵達了楓樹的半腰。有一兩個穿杏紅『色』製服的保潔工,他們見了來人就閃到路旁。前麵,那個閃著金『色』花飾的院門裏邊一點,小白正在等我。

我們沒怎麼寒暄,直接就往裏走去。她邊走邊說:這一兩天就要回去了,唉,總算圓滿完成了公司交給的任務。這活兒挺棘手的。好在主人已經派人來看了幾次,對一切還算滿意,他們對兩個留下繼續工作的女孩評價非常高。我想說的是:那兩個姑娘雖然長得漂亮,但走起路來實在太響了,一天到晚踏得地皮嗵嗵的……我看著晚秋的大院,覺得棕綠相間的草坪更為莊重,竹林則顯得無比旺盛;另一邊的玫瑰留下了焦幹的花朵,似乎可聞到一陣陣沉靜的香氣。兩個長腿姑娘正在稍遠一點的園角忙碌著。

進了主樓大廳,謔,下午四點的陽光從大窗透過來,灑了一地。無論這裏經曆了什麼、還要經曆什麼,此刻陽光調劑出來的『色』調仍然無與倫比。一二百年來,多少人享受過這樣的時刻啊,這會兒坐在濃濃的香茶旁邊,真想歎一句:夫複何求!她脖子上圍了一條淺綠帶紫『色』圖案的紗巾,是恰到好處的裝飾。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白細纖長,沒戴戒指,指甲精心修過。在離我們三四米遠的一張茶幾上,兩隻咖啡杯仿佛在等待又一對訪客。我呷著茶,說:“我們去閣樓看看吧……”

小白咬咬嘴唇,似乎有些為難。

她可能沒有更多的理由拒絕,隻好站起來。她在前邊走,一路的香氣留下來。這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內斂的香氣。水紋大理石樓梯因為年代久遠,破損處雖被精心修複過,也還是留下刺眼的斑斑新痕。中間踏腳部分鋪了深紫『色』地毯,青銅壓條已經有了鏽『色』。樓梯拐角的小窗上是長長的絲絨簾子,一直垂到下方。光線有些暗,這幽幽的『色』調正好呼應著遙遠的過去。

我發現她一走進閣樓,踏入有簡易床的一間,神『色』就有點緊張。我坐在床邊,想安靜一會兒。她的呼吸正變得稍稍急促,鼻尖上滲出了微微的汗粒,坐在一米之外的一把薑黃『色』折疊椅上,像在等待一場盼望已久的提問。我真的提問了,以此驅逐心中的悲哀:“你這一段沒有與小涓聯係嗎?”

“沒有。其實我在這兒讀了好幾年書,熟人很多。可是都沒聯係……”

“……”我正想說什麼,可是突然聽到隔壁有什麼響動——輕輕走路的聲音。我的目光轉向那邊。

她笑了:“這兒誰都沒有。”

“哦,不……”我站起來,打開隔壁的門:裏麵真的空空的。我心裏卻在嘀咕:我知道,他們都來找一個人,找凹眼姑娘……

她對我四下睃著的模樣感到好笑,仰著臉問:“您真的要去我們集團?要找‘嫪們兒’?”

“當然。我要請他為我算一卦,這事全靠你了。”

她一臉的抱歉:“我倒願意,可總裁,他不允許任何人去看‘嫪們兒’的——而我,真想幫你……”

一句話還未結束,我就聽到了隔壁傳來的嚌嚌聲。這次是十分真切的。我又打開了隔壁的門。還是空空的。我把半掩的窗簾拉開,去看院子:兩個姑娘仍然在園子東南角彎腰幹著什麼。小白走到窗前,口氣有些憐惜:“別看了,閣樓上什麼都沒有……”

我卻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說咱們下樓吧,下樓吧。起身離開的一刻,我的眼前好像有一張蒼白的麵孔飛快閃了一下……我走在前邊,小白跟在後麵,她似乎有些倦怠。

我們重新坐在了大廳裏。原來的茶還放在那兒,已經涼了。因為下樓太急,我有些喘息。小白不時瞥我一眼,像是要看出一點奧秘。我輕聲『吟』哦:“……願來世降生在……那個貧瘠的高原。”她看著我,目光裏又有了在閣樓時的那種憐惜。一會兒,她好像想起了什麼,說一句“請等一下”,飛快地走出了屋子。她回那個邊廂去了。很快東西就取來了:一幅還沒有鑲框的油畫,畫了這個大宅——黃昏時刻,飽經滄桑的院落,樓房,若有若無的人影。“這是我在城裏畫的惟一的一張……我想送給您。”我內心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激。隻好一再感謝,感謝。與此同時,我的眼前飄過一股濃濃的糖果味、一股煙味……

突然,我感到了後背有一雙男『性』的目光。我馬上轉身——一旁的茶幾旁坐了一個人,是蒼白青年,他正一手撫在茶幾上,淡淡地望向我……我“啊”了一聲。

隨著這聲喊叫,茶幾旁的身影立刻不見了。

我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攏,一直看著那裏。茶幾上的兩隻咖啡杯,其中的一隻開始慢慢移動——很慢很慢,漸漸加快起來,還沒等我喊出來,它就跌在了地板上,摔成了幾片……我呆住了。

“是他,他最後一次來這兒,來告別這幢老宅……”我盯著茶幾,心裏再明白不過:這真的是蒼白青年,他就要廝守在“那個貧瘠的高原”了,這會兒是來最後看一眼這個大宅,這個使他丟失了青春和生命的地方。這是一次真正的痛別。

小白臉『色』紅紅的,沒有注意我的自語,而是解釋跌碎的杯子:“它是滑下來的,茶幾上隻要有一點點水,隻要有一點點傾角,杯子就會滑動……”

我盯著那裏:“這是一次真正的……痛別……”

“隻要有一點點水,隻要有一點點傾角……”

從大宅走出,天『色』已經很晚了。出門後我突然有一種非常急迫的感覺——心上湧過一陣極少見的焦灼。我不知這是不是恐懼造成的,好像有什麼在呼喚……我匆匆趕路,後來竟不知往哪裏走才好。仰頭看了看星空,垂下的目光落在一排繁茂雪鬆上。哦,這是橡樹路,再拐一個彎就是梅子一家了。

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像被誰推擁了一把。

我抄著近道走出橡樹路,沒有打車。當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走進破破『亂』『亂』的街道,大汗淋漓地從立交橋下走過時,許多人都投來驚詫的目光……

今夜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剛剛走近我們的小窩,就聽到梅子和小寧的呼喊——這奇怪的聲音立刻讓我心上一緊,心髒怦怦『亂』跳。我馬上意識到真的發生了什麼,然後差不多是撲進了屋子。

梅子從裏屋跑出,神『色』十分緊張:“你看,你快看這是怎麼了——它是怎麼了?”

我兩耳嗡嗡作響。

“你看,你看哪!”

我看到小寧趴在地上,臉都白了,嘴唇發青。

原來他蜷在那兒,身體擋住了口吐白沫、不斷抽動的小狗麗麗。麗麗嘴上拉了很長的涎水,旁邊吐出了許多東西。我一下明白了:它肯定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我俯下身子呼喚,它看看我,尾巴動一動,灰藍『色』的眼睛一會兒就合上了。

它痛苦極了,眼神有一點即將熄滅的火星。

梅子問:“它一定吃了什麼——你在家時它出去過嗎?”

我用力地想,想不起來。中午我伏在寫字台上,它和我玩;後來我大概睡了一會兒……不過它是從來不吃外麵的東西的,它可能是咬過或含過什麼,再不就是不小心『舔』了外麵的毒餌,因為我知道全市都要統一下幾次毒餌滅鼠……麗麗有太強的好奇心,它遇到陌生的什麼總要聞一聞、『舔』一『舔』——現在的一些老鼠『藥』都是劇毒,隻要沾上一點也就完了。我來不及細想,說了聲“快”,抱起麗麗就衝出門去。

梅子和小寧緊跟在後麵。一家三口往前飛跑,對一路上的行人投來的目光不理不睬。我們向著一個離得最近的門診部跑去。梅子氣喘籲籲地問:“怎麼辦?打急救針嗎?”

“趕緊給它洗胃,大概這是惟一的辦法了……”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發緊。我把它鬆鬆地抱在懷裏,怕勒疼了它。它在我懷中絞扭著,有一陣像是要咬住什麼,我立刻把手遞過去。它像在吻我的手,隻用濕漉漉的嘴巴碰了碰。後來它咬住了我的衣袖,緊緊地咬住。“麗麗,挺住吧,我們很快就要到了,很快就要到了!”

我聽到了咯咯的聲音,它在咬我的衣袖。它在用力挺住。

但隻一會兒我就聽不到聲音了:麗麗正抬頭看我,然後側臉伏在了我的胳膊上。

它的嘴巴輕輕一動,然後就像平常睡覺一樣,頭顱往旁歪過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麗麗!麗麗!”

怎麼呼喊它都不再睜眼了。小寧跌坐在地上。

梅子哭了。我蹲在那兒,淚水隻在眼眶裏旋了一下,沒有流出來。我用手試了試它的鼻息,真的完了。一切都結束了。但這樣待了片刻,我重新抱著它站起來。我們仍然往門診部跑去。

等待我們的是一個冷漠的值班大夫。他年紀輕輕,隻有二十多歲,對我急急的敲門聲煩得不能再煩,當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馬上厭惡地“哼”了一聲。他馬上就要關門。我說:“對不起,影響您休息了——請您給它聽一聽吧,看看還有沒有救過來的可能……”

他盯了我一眼,大概看到我乞求的目光中含有極其生硬的什麼——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神裏有一股殺氣。我真害怕當時他如果不答應,我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

一種莫名的仇恨燒得我兩手發抖。

麗麗被擺在了一個小木案上,下麵墊了一塊消過毒的粗『毛』巾。

他這兒按按,那兒聽聽,還提起它的尾巴看了一下『性』別。

他到水池上洗手,說:“它已經死了,心髒不跳了,不可能救活了。”

小寧這一刻突然不哭了。

我看了一眼妻子,聲音哽在嗓子裏:“走吧……”

像來時一樣,我們還是抱著它,不過一家三口走得很慢。我像被一根冰涼的蛇抽了一下。生命的淒涼和沒有指望的情狀全在這個夜晚濃縮了。醫生的判斷與我們一致:它肯定是接觸過這次市裏統一布下的滅鼠毒餌——不然它不會死得這樣快。

可怕的是我們並不知道它掙紮了多長時間,因為下午有一段時間家裏是沒有人的。

那幫愚蠢的家夥把這座城市搞得到處一塌糊塗,他們簡直一無是處,卻研製出了如此狠毒的老鼠『藥』。我看著鉛灰『色』的天空,看著被壓得越來越低的、又沉又黑的空氣,喘不過氣來。我開始盤算,盤算以後的這段日子小寧怎麼辦——不是家裏缺少了一個楚楚動人的生靈,不是;我覺得有什麼更為殘酷的東西正通過麗麗的死,向我們下了最後通牒……

懷中的麗麗沉甸甸的,像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

我和梅子都不約而同地屈指數著它來我們家的時間。我們盡管有時把它獨自放在家裏,讓它孤單——因為這個世界太耗人了,我們不得不為生計奔忙——但在盡可能的情況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們還是小心翼翼地愛護了它、善待了它。小寧甚至每次都要抱著它到橡樹路去炫耀,當著全家的麵與它接吻,全家都嚴厲地製止他這樣幹,可孩子卻堅持說麗麗有一隻香噴噴的小嘴。他還把麗麗的耳朵提起,讓大家參觀它潔淨無比的“小耳朵眼兒”。它太胖了,一扭一扭,連腰都沒有。不僅是嶽母,就連一貫嚴肅的、態度生硬的嶽父都忍不住要笑。就是這樣一個純潔無憂的、孩子般的麗麗,這一次真的沒有了。它隨著這個黑夜的降臨,徹底告別了誰也搞不明白的、最終也還是殘酷無情的世界……

……

身邊的許多東西都隨著麗麗的死而遠去。這是一種真切無誤的感受。在這之前,我們不會設想離開了這樣一個生靈要怎樣,盡管它已經是家庭的有機部分,是誰都不存異議的善良溫厚的生命。如果一個世界頻繁地扼殺那些最可愛的生命——不管以什麼理由什麼方式——這個世界肯定是需要詛咒的——如果所有善良的人都一起來詛咒,那麼就有可能會是有效的。

那就讓我們一起詛咒吧。

我們與孩子不同,我們沒有淚水,隻有冰涼而堅硬的心。

一連許久我都守在家中,不想離開這個貯滿了它的聲音和氣味的地方。我好像覺得它還在。我一直在想這個生靈到底代表了什麼。我認為它是從遙遠之地派來的一個注視者和觀察者:它看到了,知曉了,也就離去了。它還是一個送達柔情的憐憫者,帶著人間不曾知曉的寬容和同情而來,並找到了我們。

冬天就這樣來了。在嚴厲的日子裏,我開始走上街頭。我可以忘掉很多日子,可是第一場雪的情形卻楚楚如新。每一個初冬,那突如其來的、久盼不得的、洋洋灑灑的雪花啊,讓人有一種彌足珍貴之感。冒著第一場雪,不聲不響地一個人往前,感受著一份安靜。當寒冷的初雪把那些『毛』孔還沒有來得及閉合的城市人趕到一個個小窩裏時,街道上就隻剩下故意尋覓的人了,這裏空前疏朗。

我又踏在第一場雪裏了,往前,一個人。

在這座清冷的城市裏,突然就來到了一個適合判斷和憶想的時刻……零星的雪花打在臉上,化成一滴水珠,還不如一顆眼淚大。我回頭看看地上薄薄的一層已經開始融化。地溫還有點高,不過腳印仍可以看得清晰——它不是一個完整的、邊緣清晰的腳印,而在後邊拖著一個彗星似的小尾巴。這說明我的腳在接觸地麵的那一瞬,像老人一樣拖拉了一下。這說明我已經開始有點衰老或疲憊,開始拖腳了。我把腳抬得高一點——可堅持不了一會兒,雪地上又重新留下了彗星尾巴……是的,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從東部平原到南部山區,再到海濱小城、地質學院、這座城市——無數的奔波、一錢不值的忙碌、城市街巷的穿梭往來……幾乎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就長出了白發和皺紋。我跨進了中年才突然明白:這一輩子的許多致命問題想都沒有想過,隻是忙、忙,愚蠢地耗了這麼久……

在這第一場雪裏,我想到了東部平原上寒冷的冬天,那巨大的冰礬怎樣在近海飄『蕩』;還有一片印滿了兔子和小鳥爪痕的平展展的雪原,以及槐樹冠上積起的拳頭大的一塊塊雪糕;早晨,迎著朝霞映紅雪原的絢爛奪人的背景望去,常常可以看到一隻高聲大唱的鳥雀高傲地蹲在枝椏上……

又來到有花壇的橡樹路入口。一片被風雪打殘了的、幹枯的雛菊。我在幹枯的菊花間徘徊了一會兒。前邊不遠就是那間天下最好的糖果店了。我和這裏的一個人隔開了千山萬水,相距遙遙,整整一個世紀沒有見麵了……這個初冬啊,你在何方?

剛剛蒙了一層雪粉的菊叢搖動起來。通向糖果店的甬道上,有一個人正像我一樣徘徊,從背影上看是個女的,一件黑呢子大衣裹出修長的身材,一條碎紫花的頭巾掖在衣領那兒;她的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後麵也有彗星一樣的尾巴……我不由得匆匆追上一步,差一點呼喊出來。

她轉過身來……陌生的目光,長長的睫『毛』。我們兩人之間是突然加大的一簇簇雪花,正在急速旋轉……我把臉轉向旁邊,重新去看那間糖果店。

她仍然站在那兒,一雙大眼睛似乎在問:你是誰?

大片的雪花不斷飄落到我們的衣服上、頭上、手上、臉上,很快又化掉了。它們像小小淚滴,晶瑩晶瑩,凝結在她的臉上,顫抖不已……

一顆,又一顆……

它們懸在你的睫『毛』上

一顆顆不願離去

它們終將攀過一道高嶺

在起伏的山脈上遊『蕩』

穿過豐腴的丘壑

耗盡全部生命

你是難忘的母親和愛人

一切相加的沉重和恩情

托舉起顫顫的喜樂

輕輕移動悄悄追趕

在籠罩大地的氣息中

忘掉了死亡

等待一個枯黃的季節

那裏銘刻著人的中年

一顆顆收集秋野之果

鋪滿圓形的大地

一遍遍回顧那些時刻

那雙『逼』退閃電的眼睛

終於站在了雪地上

去懇求一個傾聽

你的眼睛啊

湖水與星辰一樣的波光啊

你的烏發啊

挨上額頭與眉梢的叢林啊

伴著一聲悄悄的問候

你跳下了雙睫

從大理石柱上倏然滑過

這是沒有回程的遠行

是世界上所有的所有的

追憶和懷念都盛不下的

一次依戀和痛別……

1992年5月—2008年12月一至三稿寫於龍口、濟南

2009年12月2日四稿寫於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