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難求》
一
“人生自有美妙機會,須臾不可遊移,豈可恍惚彷徨哉!”王如一的門牙扣緊了下唇,湊近我,吐出了一串半文半白的話。這是一個機靈的、詭計多端的家夥,眼窩四周的一圈黑『色』絨『毛』不停地抽動著。
我望著他,不吭一聲。
他一直在說東部沿海的某個城市,這會兒開始做總結:那是個富可敵國的地方,因為富裕之後的文化焦慮或自尊作怪,時下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措,要與遠在古代鹹陽的幾千年前的秦始皇牽線搭橋。“一言以蔽之,此乃跨越式發展思路也!”他具體解釋:人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幾千年前秦始皇派人去大海尋找長生不老『藥』的史實,都可以在自己的城市裏一一得到印證。翻開《史記》,其中明明白白地記載:“齊人徐市(福)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福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剩下的關鍵問題即是:徐福是哪裏人氏?船隊又從何處入海?
“人家的答案是:就是這個城市的人!就從這裏出航!交出一個答案不易,可證明這個答案更難。所以當務之急嘛,就是趕緊找到幾個能幹的專家……”
我在心裏感歎:把一座城市與千古一帝掛上鉤,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再與那個神秘傳奇嫁接到一塊兒,也未免有點冒失。
“惟其如此,才要擲重金而買寶刀——何為寶刀?專家是也!”他激動了,揮動手掌。
令我稍稍疑『惑』的是,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重大機會,為什麼他們夫妻還不趕緊介入?這正是他們的強項啊!這兩人的怪異是出了名的:既忠貞執著,又離心離德;如膠似漆,卻又彼此恨著;沒人比他們更默契,就像一對比翼鳥;沒人比他們更冷漠,相互琢磨起來會使用毒辣的心計。與這當中的任何一個合作都是極端危險的,因為他們全都變幻無常,行事沒有規律,往往產生出犬牙交錯的利益關係,讓人不知所措。
“人家這一次需要的是秦漢史專家,特別是古航海專家、考古工作者。”他抿抿嘴,“不過也需要一定數量的文人墨客——最後總要把研究成果通俗化啊,讓廣大群眾都知道。”他有些鼓的眼睛轉動著,東瞟西看。我說:“那你們也可以參與啊!”他盯住我,左邊的嘴角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發出了“哧”的一聲。這是在表達一種輕蔑。
我於是琢磨起他的領域:供職社科院語言所,愛好幾筆半文半白的文字,沒有什麼令人注目的學術成果;其妻子頗不簡單,幹過兩年體工隊員,據說是快球手,不知為什麼轉業當了檔案員,大多數時間卻在城裏城外跑,偶爾隨自己的男人做點什麼,人極忙……她給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頭波浪翻滾的披肩發、一對美麗而憤怒的眼睛——慣於長時間盯著對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懼怕和誤解。
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有生氣,有魄力,還有魅力。他們是生活中的激素,是聲音,是刮個不停的風。如果突然沒有了他們,時間仿佛會停滯下來。總之這對夫『婦』堪稱天地間的絕配,誰都無法將其忽略;他們像是一對頻頻揮舞的雌雄寶劍,其共同特點就是精力極端充沛,有著頑童般的中年,任何時候都興趣盎然;信息靈通,通常會提前一兩天或一兩個月,甚至是一兩年得知一些消息,並根據實際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二
最想不到的是這個機會竟會沾上我。當它榮幸地落在自己頭上之後,我開始矛盾和躊躇了。這除了因為自己具備相當複雜和漫長的人生經曆,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還因為這任務是由她交待下來的,這就不由得讓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個光榮事項交給了我:與他人合作,為一位權高位重的人寫一部傳記。誰知活兒接下來才發覺這事兒十分棘手,如今正進退兩難,手捧刺蝟呢。合作者是科學院的一位才子,這之前我們並不熟悉。她當時說:這才是真正的強強聯合,想想看,一位科學家與一位編輯家(兼詩人)的結合,邏輯的縝密和詩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該,誰讓我沒事了就在紙上畫一些長短句子呢。不過我那會兒猶豫中也多少有些興奮,因為傳主畢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大人物”,整個過程一定會像探險般地有趣和美妙,總之值得——誰知事情進行下去卻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後一切全停。聯手的人叫紀及,是古航海史研究專家,界內頗有名氣。這人盡管以前就聽說過,可我第一眼見到他還是有些泄氣:黑瘦黑瘦,皮膚幹幹的,不太說話,表達力十分貧瘠。這樣的一個人如何交流呢?
那個麻煩還沒有完呢,她又擲過來這個新任務,而且還是我們倆。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話,以便理解得準確無誤:東部某座城市經過反複研究,有了一個大的文化立項,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學界人士論證和撰寫有關著作。她強調:“你和紀及是領導反複權衡之後選出來的。”我馬上說一句:“我算什麼專家啊。”“不必謙虛了,你和紀及都是。專長互補,可以合作也可以分頭工作——順便說一句,那個項目你們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這機會將前一個項目推掉——隻這樣想,沒有勇氣說出。我“哎哎”應答著,反讓對方誤以為是謙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頂。
我的這種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的『性』格常常誤事。我的確缺乏快刀斬『亂』麻處理問題的能力。不過如果換一種場合,情形或許會稍有不同。問題的症結當然是自己心裏發癢,多少向往那個機會:和當年一樣,想趁機出門多跑一跑。想想看,一個人總是關在屋裏會多麼懊喪,他們常要想法到處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準的一些事情上,難免會有些猶豫——尤其是當著自己的領導,況且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領導——她當麵交待一個事項時,總是讓我難以拒絕。這是我的一個羞於啟齒的缺點或『毛』病,它確是存在的。我當時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沒能及時地表達出真實複雜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為羞怯而誤事,這是真的。
她是我們的主編兼社長婁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會忽視她:人到中年了,卻似乎更加『迷』人了,莊重,含蓄而寬容……凡閱曆深長的過來人都知道,美麗的容顏再加上這些『性』格因素,該有怎樣的魅力。所以隻要接觸過她的人都對其曆久難忘。而在她來說,要維持自己的某種尊嚴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確是非常困難的。引誘太多,索取太多,應酬太多。她對付這一切可能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借助自身的豐富經驗,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複雜屑細的小竅門。這一切既保護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難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與之談話是一種享受,這是我調到雜誌社不久即有的一個體會。她能讓對方在短時間內感受到一種溫暖,一種信任,絲毫也不必提防和抵禦,很快放鬆下來。總之讓人有那種一見如故之慨。當然,她是見過大世麵的人,雖然從年齡上講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積累了人『性』方麵的超人理解力,能夠像一個長者一樣,從心理而不是從職務上,居高臨下地與我談話。愛笑,微笑或開懷大笑。有一次她談起我的合作者紀及,竟然問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問題:“這個青年有口臭吧?”我當時毫無準備,隻得如實回答:“不知道,沒有吧。”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噢,沒有就好。我看他瘦幹幹的,還有臉『色』,以為他有嚴重的胃病。”我說胃病倒是真的,其他麼倒沒什麼。
我那時驚訝於她細致而奇異的思路,同時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妝品才這樣,而仿佛是天生如此。這真不容易。
“你們去完成這個任務吧,有關領導決定了,我也推薦了。我相信你們倆以前磨合了一陣,合作起來一定愉快。再說那裏離你的老家不遠,你不是總愛往東跑嗎?”
最後一條倒是真的。說實在的,這才是我不忍拒絕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個人的時候,我想了許多。我甚至想: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給我們的是一件苦差事,這會兒大概有意要給我們一個補償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許多機會去東部走,心裏立刻高興起來。在東部,秦始皇差人帶上三千童男童女尋找長生不老『藥』的故事,許多人自小耳熟能詳。這是一個有趣的傳說——不管如何,凡是騙了帝王的故事總是美麗的。這個傳說中的兩個主人公,一個是目如鷹隼的秦王,那個因為統一中國而名垂千古的豪傑,另一個是騙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機靈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個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領一幫人打造船隻,囤積糧草,讓對方為其準備上好的弓弩手、五穀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後瞅準一個順風順水的好天氣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東海裏遠遠不止三座“仙山”,載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後“止王不歸”。這是一個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個大騙子的故事。
我盡管到了好奇心漸漸減弱的年齡,也還是被這些傳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東部城市離我的老家不遠,我有時忍不住想:那個頑皮的、膽大包天的徐福,有沒有可能就是我們的老鄉?
三
我回家與梅子一說這事兒,她立刻高興起來。她總是這樣,隻要聽說領導吩咐了什麼,第一個反應就是興奮,就像占了一個大便宜似的。她一對圓圓的杏眼眨著,看著我,那神情形同精明實則傻氣。我有時想,如果我們的人民個個像她一樣,這個國家該是多麼容易治理啊!很可惜,就有那麼多“壞樁騾子”——這是東部人對不安分的、心眼較多的人的一種稱呼——於是國家也就平添了許多麻煩。我私下裏想起這一點常常既羞愧不安又毫無辦法,因為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這也是梅子一家人的共識。
紀及有一段時間不見了,這次一見發現他好像更加幹瘦貧瘠了。才三十多歲,皮膚就這麼幹燥。我想,這個人需要愛情的滋養了。隻是彼此交往尚淺,不宜就此深入交流而已。我想告訴他:本人在年輕的時候,因極度缺乏異『性』之愛,也曾經瘦得皮包骨頭,頭發焦幹,兩眼發澀。當然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愛情這味靈『藥』一旦投上,結果不言自明——頭發變得黑油油的,皮膚富有彈『性』且兩眼放光,愛笑,一咧嘴就會『露』出晶瑩閃亮的牙齒。我心裏為紀及納悶的是,這樣一個高智商的人,所謂的才子,怎麼就如此木訥呆笨、不通蹊蹺?況且他自身的條件多麼好啊,隻是不會利用而已。有一次我在他那兒見到了一個叫王小雯的姑娘:身形小小的,玲瓏可愛。我一下就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愛慕和渴望。瞧她無聲地忙著,連被子都替他疊好了。她心中想著什麼難以掩藏,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汽充盈黑白分明,如果不渴望男『性』的愛撫才怪呢。可是這邊的紀及呢,黑瘦如故,一看就知道尚未從中得益。我心裏替他著急,恨不能當場抓過他的手按在姑娘胸窩那兒。白搭,這種事兒是不能硬來的,那是別人幫不了的。
果不出所料。後來,當我們終於可以更多地交談一些私事時,他承認與王小雯隻是一種“朋友關係”,並歎息:“她多麼可愛!”我立刻說:“那還等什麼?”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我知道,對這種語言艱澀、話到舌尖留半句的人,也隻有幹著急。等著看吧,這種欲言又止、半吐半『露』的作風,會讓你付出一些代價的。
這次進門,還沒有好好說話,他已經忙了起來:從旁抱過一大疊資料書籍圖表之類,還順手拖過一個長長的卡片盒子。沒有辦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所謂的科學家、研究員,天生的嚴謹可愛再加上死腦筋。讓我吃驚的是,這任務下達也不過才五六天吧,他是從哪裏搞來這麼多東西的?既然如此,我們接手的這個項目也就簡單了。我從心裏感謝他,也欽佩有關領導真是慧眼識人——這種事兒交給這樣的人算是找對了。他說:“是這樣,我以前在古航海研究中涉及過這方麵的材料,這次就順便湊集到一起了。以後還需要現場勘察,研讀更多的資料。這件事難度很大,關於徐福東渡、為秦王尋找長生不老『藥』和三仙山的記載並不多,更多的隻是傳說和掌故,那是不能采信的。”
我試圖對這種呆僵氣加以匡正:“可是人家的結論已經有了,我們要做的隻不過是替人家論證一下、寫出來而已。”
他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替誰論證?”
“當然是甲方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難以察覺的冷笑,這笑容除非是長時間相處的熟人才能發現:“哪有什麼甲方乙方。”
“怎麼沒有?那個東部城市就是甲方啊!”
“沒有。要有,甲方也隻能是曆史本身。”他的臉『色』明顯地嚴肅多了。
我問他什麼意思?
“曆史本身是怎樣的,我們隻能還它的真實。任何結論隻能產生在論證之後,如果反過來——那就荒謬了!”
“可是……”我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他的話聽起來也許沒錯,隻不過我想反駁,這可能也是一種習慣——可他還沒等我開口就直接說出了更要命的話題:
“目前至少有三五個地方都堅持說徐福是他們那兒的人,說自己那兒才是真正的啟航地!”
“還有這事兒?我以前怎麼沒聽說過?如今這是怎麼了,都一下子『迷』上徐福了!大概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都想長生不老……”
紀及一點笑容都沒有,像過去一樣,這人輕易不願流『露』自己的幽默感:“這其實還是一個利益問題。把一個曆史名人炒熱,就會有利於一個地方的投資,還有文化和旅遊收益。這都是很現實的。況且今天要做的題目很大——牽扯到秦始皇的三次東巡、一個大航海家徐福!現在無論是日本還是韓國,都有徐福登陸遺址,更不要說大量傳說和研究組織了。我們國家在這方麵的研究才剛剛開始。”他接上說到了日本的和歌山縣、新宮市、熊野,韓國的濟州島……
“啊,這真是太好了!這一下研究起來就容易多了。最怕的就是海市蜃樓,沒蹤沒影的事兒,到頭來一切都是幻覺。”
紀及瞥我一眼,第一次有了笑容:“還幸虧有這種幻覺呢!當年的徐福他們一夥方士就是在東海一帶看到了海市,才想象那是虛無縹緲處藏了仙山,上麵住了仙人,仙人有長生不老『藥』——這情景強烈吸引了秦始皇,才有了後來的三次東巡、派遣徐福和征集三千童男童女的事。”他說著把一張標有古航道的海圖攤在桌上:
“看到了吧,這裏,還有這一帶,是經常出現海市蜃樓的地方。半島東部海角上是最頻繁出現的地區,近十年已經發生了四起——實際上可能更多,隻是目擊了四次……”
那個海角可是我的出生地啊!我伸手度量著海圖,想找出那個地區離另一個城市的距離。
紀及說:“不用算了,它離我們要論證的那個城市六百二十公裏。”
“那麼我敢說我們老家——那個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為船隊出海口!”
紀及搖頭:“不,不能看圖說話,更不能假設。沒有比這種想象再糟糕的事情了。想象不能代替論據……”他撫『摸』著蔚藍的海圖上那一片蒼茫,蒼茫中一顆顆小小的島嶼。哪幾顆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四
我盼望與紀及的東部之行早日到來。可他太沉得住氣了,這方麵我一年前就領教過。他認為在出發之前還有大量的功課要做,並給我布置了許多作業,如跑圖書館,去大學,將所能找到的資料分為古今兩個部分,分為正史野史傳說文人杜撰……這樣一直分下去,並建立了索引。老天,單是這項工作對我來說起碼也需要好幾年的時間,讓我手心裏出汗。我隻寄希望於他——你如果撒手不管,我幹脆就別幹了,再說領導分配工作時明明白白說這是一種“互補”嘛。紀及城府很深,當我發現其實他早就有了一個索引之後,著實大吃一驚:他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積累和搜尋這麼多,簡直令人歎為觀止!他在一些重要的典籍篇目上都一一作了標記,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在《史記》的條目下分別有《秦始皇本紀》《封禪書》《淮南衡山列傳》;《漢書》《後漢書》下有《郊祀誌》《伍被傳》《東夷列傳》《倭傳》;其他條目有《義楚六貼》《海東諸國記》《皇明世法錄》《劉氏鴻書》《秦漢史》《神皇正統考》《曆代征倭文獻考》《同文通考》《孝靈通鑒》《徐福碑》《風土記》《寬文雜記》《日本書記》《太平廣記》《廣異記》《十洲記》《異稱日本傳》《日本史》《三齊記》《齊乘》……計有上百種之多!我驚異之餘忍不住說:“既然你都搜備齊了,還讓我來做啊?”
紀及看著我,那目光好似在說:“這有什麼?這隻是九牛一『毛』呢!”
他大概在想前一段,即我們一起搞那本傳記的情形——我們一起被傳主接見後的第二天,我一口氣跑了幾家圖書館,回頭就擬出了傳記提綱。這事是草率了一些,今天想起來還要臉紅。沒有辦法,學者就是學者,他們好像一個人待在某個角落裏,目無旁顧地啃著一塊骨頭——啃啊啃啊,一用力,終於咬穿了堅硬的骨膜。我搖搖頭:“這些書全看完了再去東部?”
“起碼要看一些。然後邊走邊看。出土文物很重要,那非到現場不行……”
這個話題讓我高興。我以前去東部海角那些城市,不知多少次進出那些博物館。我對這些的濃厚興趣與做過地質工作有關,勘察與實證,這在我正是本行。我想知道的是這次所要翻閱研究的典籍、一些文字資料到底有多少?雖然他開列的書目不會是全部,但其主要部分肯定都包含在其中了吧?誰知我這樣一問,紀及立刻擺手:“不不,剛剛開始,這隻是最方便檢索的,那些偏僻一點的就要付出更大的勞動了……”
我長時間看著鋪在桌上的藍『色』海圖。這張圖直觀可愛,我寧可看著這張圖做一篇燦爛文章。我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接著即有一點失望:從委托我們做這個項目的那個東部城市到日本列島或韓國濟州島,隻隔開了一片不大的藍『色』海域,那距離比我老家的海角要近得多……我心中有一個私念在拱動,就是希望徐福當年的啟航港不在別處,而就在我出生的那個海角。我咕噥說:“不錯,從這兒出海水路最近……”
紀及喃喃:“也許。不過要從公元前兩三百年的現實去思考,而不是看圖說話。徐福這次遠航比西方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整整早了一千七百多年……以當年的航海條件和技術來看,要橫渡這片海域太困難了——比如晚了許多年的唐代鑒真和尚,他最早幾次從這兒東渡都失敗了……”
“那麼從那個海角出發不是更遠嗎?”
他的手指從遼東半島附近的幾個島嶼開始,一直指點下來:“這是一條通向日本外島的海島鏈,徐福的船隊可以沿這裏走走停停,一路補充給養、規避風浪……從古航海的角度判斷,也是一條可能的通路。”
我興奮地看著他。
紀及的臉『色』又板結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比如人物祖籍,試航,集結地和造船場,它與那個海角糾纏不清的關係……要否定一個假設,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這真是無趣。如果說讓我找一個自己最討厭的工作,那就是與人打筆墨官司。那種事兒無聊極了。
從紀及處回到雜誌社,馬上被婁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個內間,端量著說:“怎麼不太精神啊?工作順利嗎?”
“不太順利。”
“一開始就不順利?”
“如果我是那個城市的頭兒,決不會花費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古代的大騙子……”
婁萌“喲”一聲:“他可是偉大的航海先驅啊!有關領導十分重視,無論是曆史還是現實意義……有關部門投入了多大一筆資金,可見決心是很大的!你們一定要做好啊!”
“這很難。那些海島像砂粒一樣撒在大海裏,誰知哪一個才是‘三仙山’?再說如果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執,也是很無聊的……”
她的胸脯一聳一聳,顯然有些生氣。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層銀霜。香氣四溢。她憐惜的目光注視著我,放低了聲音:
“你們可能不知道,許多人——那些學者,一聽到消息就自告奮勇跑去了,對方出手闊綽嘛。他們隻待了十天八天,就寫出了長篇大論,說這很容易論證嘛,徐福當年就是從這裏啟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讓他們做好了。”
“那不成。領導也知道那樣不成。不過你們可要抓緊時間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五千年的湯》
一
這是東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幾年不見已變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樓,霓虹燈玻璃幕牆,等等。似曾相識。與我們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這兒是藍天綠水,沙灘潔白。我們那兒煙塵多,幹燥,樹也長不旺。沒辦法,大有大的難處。人一到了東部海濱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這兒可真是虧透了,這真是一輩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內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裏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爛不堪的路麵,還有蹲在門前曬太陽的老少,各種按摩屋和發廊,嗡嗡震耳的高分貝音箱,又恨不得趕緊逃離。如果再到城郊鄉村看一看,隨著離城越來越遠,破敗的陋巷會越來越多。大房小房參差不齊,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擠在裏麵。許多房子裏甚至沒有幾件木頭家具,紅薯和芋頭之類就晾在屋內,細糧裝在泥做的囤子裏。一眼望去,這樣的鄉村在田野上無邊無際。
華麗的海濱城市與頹陋的鄉村離得太近。高大的樓房與低矮的市民小屋離得太近。這使人覺得在此擇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異中畢竟不妙。而我們的那座大城市雖然也有這樣的問題,但因為規模浩瀚,空氣濃濁,一睜眼也望不了多遠,加上街巷過於繁瑣,人們已經無暇厘清了。海邊中小城市可不行,這兒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麼都清清楚楚,所謂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馬上會使人心生疑竇,疑心有人將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錢全搜刮到這裏,在顯眼處蓋了幾條光鮮的大街而已。
紀及因為以前來過不止一次,所以並無多少驚訝。以前我們接受的那個立傳項目,恰好傳主的老家就在這一地區,屬於這個城市管轄的一個鄉村。他的那幾次東部之行糟透了,以至於情緒從未有過的惡劣。結果我們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獨自辦成什麼事兒也許很難,因為他太刻板,太認死理,再加上長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著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會兒我們坐在一輛豪華車中,飛馳在去市政大樓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樹星星點點開放了。這種花隻要一開就香氣撲鼻,望一望它火紅的、小燈盞一樣的花束,聞聞那種氣味,無論誰都會高興。往前望去,大路如此寬敞,車輛一點都不擁擠,看看天空,則是瓦藍一片。車速在市內竟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裏,風馳電掣,真爽,還有某種權威感。我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瞥瞥紀及:這家夥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臉上像落了一片陰雲。你到現在都不高興,那麼這輩子高興的幾率就寥寥無幾了。沒辦法,好人哪,不過『性』格決定命運。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副秘書長,叫唐再加。我聽了這個名字就覺得實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持重,矜持有餘。這通常是權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種氣質。整個從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幾乎沒有與我們說上幾句話,無非是一見麵說明是某領導派他來接我們,要與我們會談和宴請之類。
一座大樓突兀地出現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偉地踞於城市東郊。多麼大的廣場,廣場正北是高聳的主樓,兩側是副建築。主樓基礎高大得超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層台階托起,讓人想起布達拉宮或某個國家的總統府——不,就我狹小的視野而言,還從沒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築——它與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聯係和呼應,獨自傲立。再看四周,隻有一些矮小的樹木,有堆積的假山。特別顯眼的是精雕細刻的花崗岩圍欄,欄內是聳立的晶亮的不鏽鋼旗杆。這片廣場一『色』由絳紅花崗岩鋪成,所以陽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車子往層層台階那兒開去時,唐副秘書長嘴巴一努,司機立刻打一下方向盤。原來車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階上。正門前有筆挺的警衛站崗,他們一齊敬禮。
從這座大樓映入眼簾的那一刻就得不斷忍住心中的驚訝,進入大門之後因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飾物,讓人視覺上極難適應。我的眼睛直盯在前頭領路的唐的後腦,那裏有一個沒被頭發蓋住的禿旋兒,像一個靶心。偶爾瞥了一眼紀及,心裏佩服起來:他永遠是同一個表情。電梯到了,這兒也有警衛人員。打敬禮。十八樓。厚厚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頭。一直盯住靶心,擔心脫靶再也找不到路徑。這座大樓啊,愁死活人,『迷』宮中的『迷』宮,如果有哪個盜賊膽敢闖進來,那他算是倒了黴——他連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書長在撥電話:“哦,徐福廳?知道了。”我沒有聽錯,小聲湊在紀及耳邊說:“聽到了?人家徐福在這兒有一個專門的廳!”他無動於衷。
一扇雕花大門,上方門楣赫然刻了三個大字:徐福廳。豔麗的長袍小姐打開大門,謔咦,即便是大白天,幾百平米的大廳內還是華燈齊明,一大束直徑足有兩米的鮮花簇團,兩個頭發梳得溜光鋥亮的男人——不,一角還有兩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兩個男人站起的同時,我發現唐的兩眼『射』出光束,一臉甜笑。“我們書記,我們部長……”“哦,歡迎!歡迎!”兩個男人隻說話,兩腳一動不動,微微伸著手。我們走過去,兩人與我們一一握手。閃光燈不停。“這是最好的古航海專家!最好的寫作家!”唐再加說。紀及不吭一聲,但我忍不住,還是說:“我不是什麼寫作家,隻是一名編輯。”“唔,媒體的,”其中的部長接過了話頭,“你們可是上級領導親自派來的啊,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會談開始了。剛開始書記突然問了一句題外話:“兩位專家住在哪裏?”副秘書長回答:“賓館,嬴政賓舍。”書記歪頭看一眼身旁的部長:“還是應該讓專家住到更有特點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溫泉去?嗯?”
部長拍手:“太對了,一點不錯啊,應該住到那裏……”
二
新住處是以前某縣的溫泉療養院,一年前經過修繕改造,更名為徐福溫泉。而更早人們隻稱呼這裏為“千年湯”,現在也還是這樣叫——據說關於這個溫泉的記載已經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遠揚,直到今天還是周圍幾百裏具有神奇治療作用的一處湯。當地人把溫泉叫做“湯”,沿用了古老的稱謂。聽說以前隻是一幢幢簡陋的石屋,鑿出的池子上搭個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縣裏接手經營時還樸素得很,不過是將石屋擴大了而已。這座不大的小山上還有幾處溫泉,有的因為水量太少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所以也就多年沒人理睬。當市裏重新開發這個療養院時,除了將原有的溫泉重點利用之外,對全部山頭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連同整個小山一起規劃,請來南北最有名的設計者,依照山勢和原有景物重新調整布局,最終形成了囊括整個山頭的極複雜極闊大的一片景區。這片景區目前占地至少三千餘畝,內有小湖和石林、園藝區等。區內五星級賓館兩處,所有洗浴間全部引入了天然溫泉。
“他們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樣子建成的吧?”我看著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問紀及。身邊全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服務員,一『色』標致,像一個模子裏塑出來似的。
紀及未吱一聲,隻顧跟上引導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來過,問了問,他搖搖頭。唐副秘書長把我們領到一個沙盤室,這裏有手持木杆頭戴耳麥的女解說員。沙盤濃縮了整個景區,栩栩如生。“歡迎領導光臨舉世聞名的徐福溫泉!首先讓我為各位領導彙報溫泉的……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曆史的優質天然溫泉,是我國東部馳名中外的療養勝地。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東巡時,曾兩次在此下榻並洗浴——您一會兒可以現場看到‘秦王湯’;秦王派遣偉大的航海家徐福為其尋找長生不老『藥』,船隊出海時,為了一路得到神的護佑,徐福親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弓弩手入溫泉沐浴。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航海家,後來人就將這裏取名‘徐福溫泉’。”唐副秘書長一直陪在旁邊,我這時忍不住對他說:“徐福率人入溫泉是可能的,率‘五穀’,那是種子啊,水一泡不是要發黴嗎?”唐鼻子裏“嗡”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離開沙盤時,我發現紀及臉上輕鬆了,就問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們怎麼知道?”紀及點頭:“人嘛,隻要沒心沒肺,怎麼說都可以。”
我們每個人給安排了一間。這有點浪費,提出合住一間可以了,唐笑著:“不成不成,兩個男的哪能合住一間?咱按國際慣例。”我們隻好接受下來。這兒的條件超一流,除了房間設施高檔舒適,還有為不同客人準備的各種服務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費,這在整個溫泉區就像代金券一樣。這些卡花花綠綠,一開始看不明白,而小姐們拿到手裏馬上說得清清楚楚,什麼按摩的玩老虎機的特別保健洗浴的看表演的……
紀及對姓唐的提出要盡快展開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裏標出的有關徐福景點,比如起航港遺址、徐福秦王會見地、古造船場;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館,看發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有供你們使用的專車,這幾天由部裏一位副部長陪同你們——紀及連說“不用不用”,唐說這不可以啊,主要首長不能陪你們,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領導是一定要陪的,沒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當紀及說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時,唐立刻搖頭:“先不急嘛,下山慌什麼?先休息透了再說!你們在這山上轉幾天最好了,因為這裏就是最重要的一個徐福景點啊!秦始皇來過,徐福在這裏舉行過儀式,洗浴齋戒……”
因為這個溫泉離市區隻有三十華裏,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經常來來往往。我發現他們夜間並不離去——有時明明開車回市裏了,可一大早又會出現,原來他們是趕回來過夜的。後來我才知道,唐作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書長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斷陪一撥撥客人來這裏,有時一個晚上要陪五六撥客人用餐。哪裏的客人都有,京滬,海南島,東洋西洋;四五個大鼻子女人在景區內來來往往非常惹眼,原以為是客人,經人介紹才知道她們也是這裏的工作人員。“你們如果夜裏去歌廳,就會碰上她們。”服務員說。原來她們是唱歌的,是景區專門雇用的。“全市就這裏有外國歌手,原來市區還有兩個,她們嫌收入少,最後也到這裏來了。”服務員是一個小夥子,平時悶聲不響,後來熟悉了,領班的不在跟前就與我們搭訕,快言快語。他剃了板寸頭,穿了深藍『色』小立領製服,戴白手套,閉上嘴巴像一個嚴厲的保鏢。他與我們說話時,腰上的對講機裏咕咕噥噥,他並不接答;有時候卻要抓起來回應,用語極為簡練:“明白。”“是。”“好,一定。”我們發現他與其他服務員不一樣,從穿戴到氣質風貌都有不同,最後才知道這是景區內一小部分“特勤”——為特殊的區域和客人所備,並隨時聽從特勤部的調度。他們這部分人職責複雜多樣,為重點客人出門提供日常警衛,臨時接受其他任務;最特別的一項工作就是應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專門陪護。類似的特勤全區大約有二十幾個,男女各占一半。有一次走廊裏過來一個氣宇軒昂的女子,個頭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視,邁著貓步,到不遠處的一個客房跟前按鈴。門開了,出來一個花白胡子老頭,咕咕噥噥將其領入。老頭是亞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務員小聲介紹。
陪同我們的副部長讓服務員來請我們,說你們的夜生活太單調了,不聽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溫泉,今天破破例吧——洗個“徐福湯”!我看看紀及,他點點頭。
我們被一個小夥子領到了一個長廊裏,廊上有許多指示牌,上麵標有去某個景點或會所的路徑。原來長廊連接著一個個通路和入口,隻要進入這個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綴滿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兒站了兩排發髻高挽的姑娘,她們見了來客一齊鞠躬問安。我看了一眼紀及,見他臉『色』木著往前,牙關緊咬。前邊是一道木格推拉門,人剛走到近前它就自動開啟,一縷淡淡的白氣飄出;前邊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門,這道門由一個穿木屐的小夥子拉開。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現在眼前,白氣,濃濃的硫磺味。到處是咯噔咯噔的木屐聲,但濃濃的水汽掩去了他們的身影。小夥子幫我們寬衣,準備洗浴用品。我和紀及下到水中。先在淺淺的池邊坐一會兒,適應一下水溫。微弱的燈光下,我想看一下紀及赤『裸』的身體——我一直擔心他過於瘦弱的身體——這時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氣地把我的手撥開了。
我們滑入池子,開始向中間移動。這片水麵隻有我們兩個人。四周靜極了,啪嗒啪嗒的滴水聲十分清晰。我閉上眼睛時,想到了小時候的河水。不過那時的水是涼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涼的。我們一群頑皮的孩子直到深秋還要到河裏海裏洗澡,邊洗邊捉魚和蟹子。四周又響起木屐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細密。我睜大了眼睛:天啊,燈光好像在一瞬間明亮了許多,就像變戲法似的,池子四麵站了一溜兒少女,她們隻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那些少女就從水池四麵一齊入水。最後一眼記得:她們入水的姿勢漂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