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3)

我和紀及毫不猶豫地從池中出來。

穿木屐的小夥子試圖過來阻攔我們:“這,二位先生,這個池子就是這樣,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紀及嚴厲地說:“對不起,我們不是徐福。”

我不得不說,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博物館。紀及因為以前來過,所以他在文物展品麵前停留的時間短一點,而我卻一直挪不開步子。我知道這樣看下去,即便有雙倍的時間也看不完,這裏還需要以後從長計議。首先引起我好奇的是一件青銅器:鬲。這是一件罕見的甑鬲合體,內無箅,通體素麵,口沿外有褶,沿下還有兩道細細的凸形紋。鬲部為三袋足,實足尖並外撇。這應該是嶽石時期遺物,屬公元前1800年至1300年。以此推論,這裏進入青銅器時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曆史。從介紹上看,城市轄區方圓七百公裏的範圍內,青銅文化遺址即有六十餘處,其中僅一個古城遺址就出土文物四百五十餘件,包括鼎、鬲、簋、盤、尊等,還有編鍾、兵、車馬器等。

我注意到陸續來到博物館的外地人似乎還有不少,而且其中有人邊看邊嘀咕,竟讓我聽到了“秦始皇”和“徐福”等字眼:在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走著一簇人,他們眾星捧月似的擁著一位白須老人。他有點麵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老人拄著拐杖,步履遲緩,眼睛卻極其靈活,東看西看,偶爾盯一下陳列品。顯然他對這一切都了然在胸,這時伸出拐杖指著前邊的出土弓弩說:“這就是當年秦始皇東巡『射』殺大鮫魚所用!”旁邊所有人都高聲“啊”起來,一齊圍上了那張弓弩。

一夥人圍上去時,有一個小夥子向我走來,原來是前幾天熟悉的部裏工作人員。他說:“巧了,藍老也來了,他在這裏和你們會師了!”我聽了心裏一怔,馬上記起這是一所大學的著名秦漢史專家,以前在電視上見過。小夥子急匆匆把我拉到藍老麵前,老人眯著眼微笑,“哦哦”兩聲,隻說:“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啊!”可我敢肯定地說,他根本就沒在意我是誰、來這兒幹什麼,更沒在意我的職業。小夥子又反身喊來紀及,為他介紹藍老。我發現紀及馬上肅穆起來,兩手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小夥子介紹紀及:“這是我們最有名的古航海專家!”藍老接上說:“哦哦,好,好好!古航海……好!”老人眯著眼,微笑。可是我同樣敢說,他根本就沒弄清麵前的人是誰、具體在做什麼,隻是隨口應和罷了。這個老頭的應酬功夫絕了。寒暄之後老人點點頭,即隨上一夥人往前走了。紀及站在原地看著,似乎意猶未盡。那張弓弩前仍然有人圍著,他們還不願離去,說:“原來這就是秦始皇東巡用過的弓弩啊!原來這就是啊……”

我和紀及也站在了弓弩前。我重複了一遍藍老對這張弓弩的判定,問:“他的根據是什麼?”紀及說:“不知道。”

從博物館出來,正好一群人簇擁著藍老他們離館。陪同我和紀及的小夥子說:“藍老他們也要去徐福出生地考古發掘現場,咱們正巧同路,一起吧?”紀及說:“太好了。”

這時我們才發現館前停了好幾輛車:一輛警車,一輛麵包車,其餘是轎車。當人們把藍老攙到麵包車上時,那輛警車才徐徐開動,後麵即跟上轎車和麵包車,最後還是轎車。我們的車子就尾隨了這個小小的車隊。由於有警車開道,市區內大小路口都飛快通過,一會兒就駛向了西北郊。據介紹徐福故裏離市區二十五華裏,它是一個近海村莊,有三百餘戶,離海岸大約六華裏。一路上陪同人員都在介紹情況:這個村子現在不大,曆史上卻是偉大啊!這兒差不多是當時的文化中心之一,不,就是文化中心!想想看吧,有大方士徐福在這兒,天下崇拜者還不要全跑了來啊!我聽著忍不住問:“跑來幹什麼?”“幹什麼?”小夥子驚訝極了,盯著我,“學,學啊……”“學怎樣騙秦始皇嗎?”小夥子點頭又搖頭:“也不全是學這些,他們還要學徐福的學問——他的學問當時全國最大哩……”

我發現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時,一旁的紀及隻看著窗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路旁閃過的村子全都一樣:矮小,灰『色』或棕『色』,緊緊伏在廣袤的田野上。楊樹的綠正變得深沉,它們挺拔向上,像在守護寧靜的村莊。麥地美極了,暮春的麥地和稀稀的楊樹簡直是絕配。狗簡單地吠叫幾聲,目送大路上的車隊。一兩隻喜鵲立在樹上,尾巴有節奏地翹動。偶爾有嘶叫的警車趕超我們,陪同的小夥子就向我們解釋:“這是執行任務的,可能又有首長來了。”

一個村子旁邊早有一群人在等待。車隊停下,許多人從車上跳下。最後下來的才是藍老,他的白胡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費力地跟蹤他。我發現無論有多少人圍擁他,無論對方多麼熱情,老人隻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個節奏,說:“好啊,好啊,高興啊,真好啊!”我和紀及接著被介紹給迎候的人,原來他們是當地鎮『政府』負責人,外加幾個當地考古人員。由人引導,我們一起來到了一個被繩子圍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極了,鏟痕像刀切豆腐一樣齊整,這使剖麵上的每一點變化都顯『露』無遺。粗略看去,長方形的坑溝共分兩大層,五小層,最上麵第一大層厚約四十厘米,分為耕土和近代兩小層;下麵為第二大層,厚約兩米,依次分為上中下三層——解說員手持揚聲器出現了,她解釋說最上層為西漢地層,曾出土大量西漢文物;中層為戰國層,可由出土的戰國時期陶片和豆盤等為證;最下層為春秋地層,發現過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村鎮——或幹脆說就是一座小城!為什麼?因為你們可以發現城牆就在這裏,是夯土牆,城南北有好幾百米呢!”陪同的小夥子捺不住『性』子,直接對我們說起來。紀及不吱一聲,隻是看,後來又掏出本子記錄。“你們看,秦始皇當年能不能來這兒呢?”小夥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紀及。

我如實回答:“這怎麼知道?”

“他要找徐福辦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麼大的架子啦!”

我順著小夥子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這也可能。”

“這太可能了!想想看,秦始皇還要去海上『射』大鮫魚呢,他『射』完了,還不順路就溜達過來了?”

我看著小夥子:“你說的也是,反正是順路的事兒,費不了多少工夫。”

因為人群又開始移動,我們的交談也就中斷了。

整個人流以藍老為中心,我總是發現那撮白『色』的胡須在人群中間飄動。由於人們把他包裹了,我和紀及要湊近一些往往很難。最後終於讓陪同的小夥子看不下去,他幾次撥開人群,把我們塞到中心去。這使我們有機會就近觀察和傾聽藍老。老人一直笑眯眯的,提著拐杖往前慢慢挪動,偶爾抬頭遙望一下。他走著走著站住了,一手拤腰,一手揚拐,在半空裏畫了個半圓說:

“不錯,徐福當年——他就在這一帶活動啊!”

人群吐出了一口長氣。我身旁的小夥子趕緊掏出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下了老人的話。

藍老的拐杖落下時碰到了一個瓦塊,這使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起來,直看了許久。老人皺皺眉頭,倏又展開,用拐杖乒乒乓乓敲著地上的磚瓦碎塊,敲得節奏分明,並隨著這節奏說道:“秦磚一漢瓦、秦磚—漢瓦!”

人們相互看看,隨即伏下身,一撿到磚瓦碎塊就趕緊塞到了兜裏。

我和紀及很快發現,幾乎所有的遺址地點都離我們的下榻地較遠,工作起來極不方便,而且這裏也太奢華。於是我們對唐副秘書長提出離開這兒,到市裏去住。唐連連搖頭說:“這不成,這怎麼成呢。遠些怕什麼,咱反正有車。”最後我們還是堅持,他就說:“那也好,不過得跟領導彙報了才成,二位等等吧。”這種從未有過的重視和禮遇讓人難以習慣,並引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紀及的話很少,但我心裏明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正為這種生活而極端厭惡自己。除了剛住到溫泉第一個夜晚的宴請,再就是分別由部裏或其他什麼人陪餐,三兩個人坐到一個華麗的單間裏,每餐都有豐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和紀及後來不顧陪餐人有多麼熱情,隻取一點飯菜在自己碟裏,抓緊時間吃完算完,結果惹得主人很尷尬很不高興。我們把各種各樣的服務卡片都堆在一邊。夜裏,總有上門服務的電話打到房間裏,說是特勤部的,問我們是否需要特別服務?紀及開始冷冷拒絕,後來幹脆罵了一句“無恥”,對方卻甜甜地回答:“不客氣,謝謝!”

我說:“咱們簡直像來到了一個虛擬世界,讓人覺得這裏整個都是一種杜撰出來的生活。”

紀及臉紅到脖子,吭吭著憋出一句:“一種末日感。”

我們終於等來了回答,說有關領導批準了,同意我們搬到市裏賓館住。於是我們立刻收拾東西。紀及隻用了十幾分鍾就把簡單的行李提到門口,站在那兒等我一起離開。可這時一個陪員過來了,說:“喲,不能這樣急的,不能的,那要過了今晚才走——晚上有部長宴請你們二位呢!”我還沒有開口,紀及馬上拒絕道:“不,我們馬上就走。”對方卻不由分說抓起地上的東西:“不不,等等,還有其他重要客人呢——新來這裏的客人知道你們二位在這兒,特意趕來看你們哩,部長就一起宴請了……”

我和紀及愣了一下,問新來的客人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也是科學院的,是一位專家和夫人……”

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名字,脫口而出:“王如一!”

紀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再阻止那個小夥子搬動自己的行李。我似乎聽到了他內心裏在罵:媽的見鬼,早不來晚不來!

真的,這太出乎意料了。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王如一夫『婦』也會跑到這裏來——他們是最早獲得這個文化立項消息的人,卻一直沒有參與進來。但我一直認為他們夫『婦』決不會袖手旁觀,這一下終於得到了證實:瞧,他們還是出現了。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口子將分擔什麼角『色』,為自己派個什麼用場。我還能想起王如一第一次說起這事時的興奮表情,想起他說“機會呀”三個字的模樣——當時因為特別的神往,左嘴角顫抖著翹起來……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和紀及什麼也做不下去,隻好回到房間裏靜靜地坐著。王如一是他的同事,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所裏,但肯定十分熟悉。不過他一直很少提到這個人。而我卻在近兩年時間裏與這個人多有接觸,原因就是他經常去我們雜誌社,並且和婁萌也混熟了。據我們社裏的主力編輯馬光說,他來這裏的主要目的就為了密切與婁萌的關係,因為她的丈夫是院長嘛。馬光討厭一切以不擇手段攀附婁萌的人,就像她的一個近身侍衛。馬光長得壯實,胸肌發達且『毛』發濃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多『毛』青年。有好幾次,他看王如一的眼神讓對方感到了畏懼,為此心裏暗暗高興。

紀及說:“我們吃過飯立刻就搬走,再晚也走。”我當然同意。

結果這一天我們直等了很久。像一切大人物出場總是慢吞吞的一樣,王如一夫『婦』『露』麵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齊明了,而且由一大群人跟著,那個部長一直伴在他們夫『婦』左右。從過去我就有個發現,即這一對夫『婦』無論出現在哪裏,差不多總能成為中心——他們在人群中非常出眼。當然,這除了因為王如一個子較高,頭頂上那一綹稀黃的頭發和一雙圓圓的魚眼格外引人注目之外,伴在身邊的夫人桑子也是原因之一。我說過,這是一個不凡的女人,一頭波浪滾動的披肩發,開闊的額頭,大嘴一張像騍馬,『露』出一口整齊而堅實的牙齒;她的個子比自己男人矮不了多少,雙腿極長,笑聲朗朗,熱情高得出奇。這會兒桑子第一個看到了我,大嘴立刻繃成了一條線,伸出劍指朝我一指,好像發出了一聲“咄!”我不由得心上一緊。

王如一像見到幾年未曾謀麵的老友一樣,誇張地擁抱了我和紀及。他聲音細小然而十分肯定地對一旁的陪員說:“這兩個,天才也!”

桑子一手挽住王如一,一手挽住了我,大聲嚷叫說:“哎呀我就是佩服你們貴市呀,怎麼這麼快就能搞起一個群英會?你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一家夥把這麼多頂尖人物全攏在了這裏?聽說前天藍老也來了?”旁邊一個人點頭回應,她馬上說,“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雖然是個好『色』的人——光說不練,不過是『摸』『摸』索索,哈哈……”大家都笑了。

因為時間不早了,部長提議直接去宴會廳。這個廳在小山包的最高點,是亭閣式樣,大門口懸一塊匾額:不老堂。王如一仰臉看了看說:“謔,又是與徐福有關!瞧這就是工作力度,有這樣精神,其他地方還想與咱們搶徐福?下輩子吧!”

落座後,部長似乎是接上剛才王如一的話頭說道:“在這裏向各位專家通報個事情吧,我市徐福研究會重新調整擴大了領導班子,會長二把手兼任,我和副市長以及藍老等學者任副會長,”他伸手指指唐副秘書長,“他任研究會的常務秘書長,是為我們提錢袋子的!”唐馬上站起來鞠躬,後腦的那個像靶心似的禿斑正衝著我顫動。

一溜兒火紅衣衫的盛裝少女在一旁服務,這馬上讓人感到了宴會的隆重。果然,新奇的菜肴層出不窮,酒水在一邊疊成了山。王如一喊聲大酒量小,他的夫人桑子倒像是一開始就醉了,乜斜著眼倚在唐再加身上,咕噥說:“糖再加?那就是小甜甜了……小甜甜!小甜甜!”唐試圖離開一點,她就更緊地倚上去。王如一說:“你不要在乎,她一喝酒就這樣。”

王如一不停地宣講他的宏圖大業:“我們要麼不幹,要幹,就得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我這些個日子把所有爭搶徐福的地方都跑了個遍,情況算是『摸』透了,一言以蔽之:差矣!我今天對你們書記說了,這種事嘛,要爭起來是沒個完的,我一路上想出了一個錦囊妙計,就是……”他說著瞥一眼紀及和我,“你們猜猜!”

我當然猜不出。紀及則像沒有聽見,隻低頭看著自己的碟子。

“猜不出吧?”王如一仰起脖子,“就是編一部《徐福詞典》!從今以後,但凡有關徐福之疑問,統統來查這部詞典即是!這詞典就由我來主編,她嘛,做我的副手……”

“什麼時候開始?”唐再加如夢初醒,大聲問。

“小甜甜,人家早就開始了哦……”

王如一站起來:“我想把它貢獻出來,你們市裏要不要啊?”

唐再加跳起來:“當然了!當然了!”

部長笑了:“今天書記說了嘛,你編的詞典,可是我們最重要的項目啊!”

“這豈是一般之詞典!怎麼對你們說呢?簡而言之,就是本人將使用全新之文風,全新之格調!吾欲在詞典界掀起一場革命、刮起一陣旋風也!”王如一的眼睛突然像野貓一樣睜大,不無凶狠地瞄著四周。

桑子豎起一根手指:“這話說得可一點都不算大!”

大家正在議論的時候,突然王如一沒有了聲音,他眯起眼睛,一手按在額上。桑子指著他對大家說:“別管他,一個月了,老這樣,肯定又是‘得一詞條’——小姐你快拿紙來,他怕忘,一想起來就得趕緊記下……”

《夫妻》

在許多專家頻繁來往於東部城市的日子裏,王如一夫『婦』不太『露』麵,偶爾出現一次也很快消失;待大多數人離開的時候,他們反而要常住下來。桑子這樣界定他們的行為:“鷹是獨飛的,而雞是成群的。”

他們在整個學界是出了名的行動詭秘的人,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去了某個地方、發起某個事項,比如招集幾個學者教授合作一個選題、編纂一部什麼誌書;近年來他們熱衷於到基層地市,與黨政人士交朋友,為他們出一些“文化戰略方麵的大主意”。有人認為王如一主要是受老婆的影響才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這個女人智力超群,呼風喚雨,是強人中的強人。不過也有人斷言,說王如一如果從根上說就不算一個好的學者的話,那麼這個女人會把他身上僅存的一點點做學問的素質和耐『性』連鍋端了。兩人都爭強好勝,互不相讓,吵吵鬧鬧,有時打得驚天動地。王如一曾說:“桑子除非我來對付,這世上沒一個人能治住她也。”桑子則說:“王如一的小命就握在我的手心裏。”他們爭吵過於頻繁,有時攪得四鄰不安。有一天半夜鄰居聽到了女人的大聲呼救,不得已破門而入,進門卻發現桑子半『裸』著上身,腳上穿了高筒皮靴,正一腳踏在王如一的背上,一手揪緊了他頭上僅有的一綹枯發,滿臉凶氣。

他們沒有孩子,隻要有人提到這個問題,桑子就說:“他有那個本事?他有那個本事就不是他了!”而王如一說這完全是因為妻子討厭孩子所致:“她喜歡當一輩子大姑娘,跳一輩子獨杆舞。她是天底下最自私之女人,根本不想為我傳宗接代,夫複何言!”桑子對極少數的閨中密友、所謂的知己傾訴衷腸,而這些知己先後把一些話隨意散播出去,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別人的一點好奇心。桑子說她最早的時候有個極可笑的見解,即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個好男人,一旦在此有了閃失,那就一切皆休,萬事全毀,這輩子打著滾也別想爬起來。可是後來才知道這全是屁見解,人生啊,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男人好了固然可貴,不妨拿他當個東西;壞了,糟了,也大有好處,那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過一輩子上好的日子!至於什麼才是“上好的日子”,她一句都沒說。這是她的秘招、精華、全部幸福之源。她說最早的時候自己是少不更事的黃花少女,腿長膽大脾氣衝,一心瞄著的就是怎樣找一個像模像樣的女婿,常常半夜裏呼叫未來的夫婿,就像春天的貓一樣。那時她是一個快球手,白天打球,晚上聊天,找一些高幹子女的樂子——看內部電影去,到一些朋友的小客廳喝咖啡和洋酒。就在那樣的場所,她一家夥上了當、看錯了人!為什麼?就因為王如一出現了。“這小子一出場可不是後來的模樣,那還是蠻唬人的,穿了淺棕『色』仿鹿皮小襖,衣領上還釘了一張假狐狸皮。個子挺高,頭發密得像雞絨,顏『色』黑得像鍋底。他臉皮煞白,兩眼像一雙鐵扣子死死地盯人,直到最後把人鎖住!咱那時年輕沒經多少事兒,哪受得住這個,一來二去也就被他耍了!咱打球時他就去觀陣,站在那兒,一溜小黑胡須翹著,惡狠狠的。反正我從根上不以為他是個孬種,至少是個大風大浪裏能和我一塊兒駕船的那種角『色』。後來正式結了婚,才慢慢現了原形,還是俗話說得好:咬人的狗不『露』齒,這家夥總歸是個糠貨。”

桑子大約在結婚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背叛了男人。這是她直言不諱的事兒,“咱幹嗎要為一個孬貨守著身子?再說貓有貓道蛇有蛇道,好說好商量,買賣不成仁義在。”她許多時間都獨來獨往,陪首長出差,就任某個業餘球隊指導,有一段甚至當過國外化妝品的傳銷頭兒,直到被取締為止;這樣混到四十來歲,有人說是野『性』漸少,也有人說是夫『婦』經曆了多年磨合的緣故,反正是可以雙雙來去了。但二人吵架仍是常事,據說有一次在某個縣城的歡迎宴會上打起來了,王如一把什麼摔在妻子臉上,當場給她額頭留下一道小口;一次兩人半夜在賓館鬧翻了,桑子用床頭的水果刀紮中了男人。這畢竟都是傳說,誰也沒見。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們以獨特的風格持家理財,比如說經濟上各自獨立:各有一本賬,相互可以大大方方借錢,但一定要按期交還。他們一起下酒館都是各付一半。兩人說到錢的問題,有時相互拆台,有時又替對方打掩護。桑子背後挖苦王如一:“他像黑瞎子一樣忙了半輩子,其實也沒賺下幾個子兒,到現在還是窮光蛋一個。”“他也算有幾個錢了,不過那也不是好來的,無非坑蒙拐騙所得。”而王如一說到妻子的錢,總是『露』出羨慕的神『色』:“嘖嘖,這小娘兒們幹別的不行,弄錢?神手也!”“她如今也是一個富婆了,不過像所有剝削階級一樣,開始變得心狠手辣了。”

有人分析他們兩人近年來形影不離的真正原因還是錢:合作可以收獲更多,這好比野物捕獵,兩隻狼圍追堵截總比單打獨鬥好。或許也因為這種合作的需要,兩人在背後不再像過去那樣惡言惡語了,而且還能順便美言幾句。桑子說男人:“他這個人從三十多歲就『性』無能了——更年輕時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你們大可不必擔心他『亂』搞『婦』女,他好別的,惟獨做不了這事兒。”“他不愛錢,愛官,我想當他攢足了錢時,也許會為自己買一個官回來。”“他不是見錢眼開的那種人,該他拿的少一分不行;不該他拿的,多一分不要!”他說自己的妻子:“這女人是個熱情人兒,隻要她看上的,會讓你幸福得死去活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再則又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抑或柏拉圖——你圍著她打轉可以,你想把她幹了,那比登天還難……”“她如今不愛錢了,因為她已經富得流油了,還在乎那仨瓜倆棗?除非是有什麼急用。”“在『性』的方麵她是寬容的、開通的,她鼓勵我趁年輕多搞幾個,還親自幫我找過三兩個女人,我記得一個眼白上還有黃斑……怎麼說呢?這可不是考驗我,而是來真格的。我呢,說你算了吧,咱誰不知道誰呀:非其不願,實不能也。”

桑子第一麵見到唐再加就說:“姓唐的,你得躲著我點了!”

唐副秘書長不解地看著她:“為什麼?”

“因為你讓我瞄上了!咱明人不說暗話,惹得我火氣上來,會一口吞了你……”

唐再加鎮定著自己,對王如一說:“你夫人可真能、真能開玩笑啊!”

王如一下巴用力點了一下,清著嗓子說:“也不能說是玩笑。有時,常常,她是說到做到的!”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對政治夫妻。”王如一這樣對唐再加解釋。他於晚飯後設法躲開桑子,和唐副秘書長在一個酒吧的角落裏坐下。一句話讓對方更加費解,令他惶『惑』地看著這個陰影裏的男人。唐再加發現王如一因為飲酒過度,臉『色』有些發青,連眼窩都紫了。這個人的目光從紫眼窩裏『射』出,怪嚇人的。這些年裏他因為工作的緣故,什麼樣的人物沒有接待過啊,可以說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但惟獨對這夫『婦』心裏沒底。當然,眼下因為事業的需要,市裏各位領導都重視這兩個人,他是絕對不能得罪他們的。“我這樣說你可能不解了,”王如一咂一口酒,“你如果細想一想也就會明白個一二。她這些年裏上上下下接觸的大人物比我多十倍,女人嘛。那些高官也屁顛屁顛跟上她,她高興了能把腿架在他們肩膀上喝酒。你想想看,我敢得罪她?我能保住眼下的這個位置,也是她網開一麵……”

唐再加咂嘴,搖頭:“您的位置……如果更高一些呢?”

“哎,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有她在我身邊,我即便在這個位置上,在院裏、在市裏許多部門,說話都是有分量的!這個位置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很有分量,這你慢慢就會感覺到的。還有,就是她並不想把我推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上去,盡管這在她來說十分容易。為什麼?就因為她不放心我,她要拿捏住我——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你看,從政治上來看,即便是夫『婦』之間也不行,也要勾心鬥角。這是我們之間的實情,要不是因為喝了酒,要不是因為咱倆一見如故說話投機,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你說這些的呀,畢竟是夫妻之間的秘密嘛……”

唐再加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人,心裏問:我們真的好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不過才認識幾個月啊!他吸著涼氣,好像覺得長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判斷。

“算了,不談這些喪氣的話也罷。我們談點工作方麵的事情吧。昨天你們領導說起了讓我擔任研究會理事的事,我想了一下,還是不得不謝絕。為什麼呢?就因為做人不能奉獻在後,索取在前;不能一有機會就沽名釣譽。我決定了,咱什麼名頭都不掛,隻兢兢業業工作,其他一概不計。當然了,待《徐福詞典》編撰成功那天,你們可得好好請我們兩口子喝上一場。”

“這怎麼成呢,這就不是喝一場的問題了,而是……”唐再加左右看看,“這是我們付出多少都應該、都值得的……”

王如一緊緊咬住牙關:“哎,那也用不了付出多少……她,桑子,你們一個子兒也不用付她!她既不需要,也不喜歡,因為她早就是一個富婆了。你做夢也想不到她有多少錢。這些年,不瞞你說,她的財富有一多半是靠殘酷剝削自己的男人獲得的……”

唐再加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是真的!因為所有學術成果她都是掛個空名,摘現成的桃子!盡管她自學成才也做了不少努力,見解不俗,可說到底還是一個體工隊員嘛,能有多大能耐?項目一到手,隻好我一個人埋頭苦幹了,沒日沒夜的,就這樣幾十年下來,身體生生被掏空了——你看我的頭發!你看我這身子骨!你……”王如一低下頭,僅有的一綹枯發從禿額上甩了下來。

唐再加發現對方的眼睛濕潤了。沒有辦法,多愁善感的知識分子。唐再加歎了一聲,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說到底,我們兩個人現在是既團結又鬥爭,一種脆弱的統一戰線。好日子都在剛結婚的那些年過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就是鬥。這娘兒們的心眼多得使不完,咱男人全不是她的對手。我說過了,我鬥不過她,更不敢得罪她,最後還得依靠她。如果她想壞我的事,順手在傷口上撒把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她想讓哪個男人飛黃騰達、讓哪個男人倒黴,小嘴兒一撇拉就行,那是拾草打兔子捎帶著的事兒……”

唐再加聽著聽著汗水流下來了。他口吃一樣緊緊盯住對麵的人問:“你說我,我該怎麼對待她呢?我怕自己不得要領,在接待過程中好心反而辦了錯、錯事。”

王如一第一次放聲大笑起來:“這麼著,你依著她就是,她這人其實也有單純的一麵,就是喜歡聽好話,你得順著『毛』兒捋她。不過該躲開的時候也不要遲疑,別不小心讓她一腳踩住……哼哼!”他陰險地看著唐再加,讓其出了一身冷汗。

後來的一段時間,無論唐再加說什麼,王如一都沒有熱情了。他盯著桌麵出神,然後又跟服務員索紙要筆,這使對方明白這家夥的靈感來了:“得一詞條。”他低頭急寫一陣,唐再加取到手裏瞥一眼,不無驚疑:“文言?”“當然!”

唐再加離開酒吧時若有所失,在回廊和假山那兒轉了一會兒,不知該去哪裏。一個女特勤為他捧來一杯冷飲,想陪陪他,被他一揮手驅走了。他在一個石桌邊坐了片刻,手拄昏沉沉的腦袋出神。他在想剛才王如一那家夥的一番話有多少是醉言、多少是吹牛?對這些喝長流水吃百家飯的人物,他內心裏總是十分警覺。不過這是一對從未遇到過的夫『婦』,他們給人新鮮感,給人刺激,也讓人有一種忍不住的冒險衝動。正這時,一個小夥子走了過來,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趕緊站起來。

在一間客房門口,他一下下敲著。大約過了十幾分鍾,門才打開。站在門口的是桑子,剛剛洗浴結束,穿了浴衣,濕乎乎的頭發像千層餅一樣盤在頭頂。“進來吧地方首長。”她不冷不熱,目光蒙矓。“哦,打擾了,我待一會兒再來?”他在門口猶豫著。“哧!”她嘴裏發出這樣一聲,身子一閃。他趕緊進門。

屋子裏有一股煮地瓜的氣味。唐再加小時候吃了不少煮地瓜,對這種氣味熟悉得很。他不喜歡這種氣味,嗓子有些堵。床上是女人用的一些雜『亂』物件,解下的『乳』罩之類。他眼看著她在對麵坐下,剛坐定就伸手去床頭櫃裏『摸』東西吃——她咯吱咯吱嚼,他終於明白嚼的是鹹菜條,吃了一驚。“我嘴裏沒味兒,一到晚上就這樣,喏,你喝水吧。”她一邊嚼一邊說。

唐再加不知她叫他來幹什麼,等著她開口。

她嚼過了鹹菜,又喝了一大口水,這才說:“我看見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對你說了什麼?”

“隨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詞典。”

“該不是嚼我的舌頭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們是兩口子……”

“哼,我可告訴你,沒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這個人業務上有一套,不過品德不行——簡單點說吧,就是愛算計人,心狠手辣。你怎麼提防他都不多餘——除了業務,他的話,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們……”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那個晚上的簡短對話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許久想起來還有些害怕。當時他看著她因為洗浴而變得發紅的左眼角,覺得這人真像一個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價的紅珊瑚手鏈、木頭珠子、細銀絲鐲之類,又著手往耳垂上弄一個亮閃閃的大環子。如果不是為了接待他,那就說明她正在仔細打扮,以開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溫泉可玩的地方不少,這兒為客人提供的服務項目多得不可勝數,你有多少錢都花得出去。對男女客人都是一樣,老虎機不分『性』別;惟獨對『性』別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場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夥子姑娘們,他們會根據不同情況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務。桑子一邊打扮一邊與他說話,這使他明白不該久待,就早早退了出來。

後來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現場和景點,這和陪其他專家之類的沒什麼兩樣,唐再加很少親自出麵,總是讓部裏或辦公室的年輕人去做。而夫『婦』兩人在外麵奔波了一天,隻要一見他的麵就親熱得不得了,他們總是嚷著:“忙什麼啊?晚上請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們握手寒暄,連連說“我請你們”,其實到了時候大半不會真的應酬,除非是他們找來。他不止一次見到夫『婦』二人晚飯後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徑上散步,親親熱熱的樣子。在他的經驗裏,這些所謂的徐福專家與一般人不同之處,就是婚後老大年紀了還能像小夥子姑娘一樣,一有工夫就親熱起來。好家夥,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學裏幾個六十來歲的學者,他們都是來研究徐福的,住在下邊的市裏賓館開一個為期三天的論證會,其中的一個中年女人與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發生了罕見的戀情。老頭子哭了,在分別的酒宴上明白無誤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當眾說了許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圍的人都為他們鼓掌,這使他覺得十分費解。好像一切都因為徐福,這個藝高人膽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傳染力,不管是什麼朝代的人,哪怕時隔一千多年了,隻要一沾他的邊準要改變『性』情,有時簡直是麵目全非。他甚至覺得自己自從擔任了這個研究會的秘書長,思想比過去要衝動得多,心猿意馬的時候可真不少。他為此時時警告自己,但有時還是覺得沒什麼用。一切都是命啊,誰讓自己幹了這樣的工作呢。

桑子對唐再加說起自己男人的辛苦:“他一連幾天幾夜沒有好好睡覺了,就因為『迷』上了這本狗日的詞典!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不吃不睡,眼屎糊成了疙瘩,餓了就啃一塊餅幹,渴了對上自來水龍頭一頓猛喝。幾天幾夜門也不出,靈感上來一陣狂寫,詞條積下了一大摞。這樣不出一個月,非出人命不可……”

唐再加趕到王如一的房間看了,覺得她並未誇張。原來他們夫『婦』早就分開居住,據他們說這是他的惟一要求,也是多年的習慣——“我們高級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王如一說。當時唐再加記得還問過他:“可藍老怎麼還和老伴住在一起啊?”王如一說:“那不一樣,藍老到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的年紀了,當然要相互長著眼『色』。再說情況複雜,有的夫妻七老八十了還摟著脖兒睡,有的剛四十多一點就像見麵點頭的鄰居一樣……”這會兒獨居一間的王如一果然狼狽,臉『色』發灰,無精打采,見了他哈欠連連,嘴裏咕噥,“得一詞條……”他勸對方注意營養、工作也不是一天幹的,等等。對方隻不正經搭言,動不動就說:“得一詞條”,然後躬下身子一陣猛寫。

他翻了翻那些半文半白的詞條,不甚了了。從屋子出來,他找到桑子說:“真想不到,原來你們是這樣工作的啊!”

桑子哼一聲:“你當怎麼?我們兩口子個個都是拚命三郎,到了關鍵時候我也一樣。算了,這種事反正你也聽不懂。我估『摸』他是厭煩了目前這種膠著狀況,不願聽到徐福研究方麵的任何爭執,想早一天把詞典搞出來,早一天蓋棺定論。你想想老唐,一大本印得金光閃閃的一拃厚的大詞典往那兒一放,誰還敢說三道四啊?”

“這比紀及他們兩人的著作呢?”

“哧,這怎麼能比呢!你可真是糊塗啊!你這會兒倒『亂』比起來,老王聽了肯定不會答應的……”

“不過是咱倆之間私下說說,我問問你,自己心裏也好有個數……”唐再加態度親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