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
一
《海客談瀛洲》正在一份重要雜誌上分期刊出。終究是這樣一部古航海研究著作擺在了麵前:學術與思想的深邃,質地縝密堅實。關於季風與洋流、曆史上最重要的幾次東部遠航,都顯示了嶄新的見解。風格稍稍特異,立論嚴謹別致,文字精斂且隱隱溢出一股悍銳之氣。這意味著多年的沉潛,巨大的精力耗損,以及一個學者於窒息般的環境中奔突而出的心誌與決心。一如慣例,它麵世後照例是沉默與清寂,仿佛這千般求索、這青燈黃卷的日日夜夜,僅僅是為了回應邈邈星空中的那個“遙遠的我”……自然,現實的喧嘩和歎賞往往留給了庸常,傑出的心靈不必渴求榮譽。除了老所長顧侃靈先生激動不已再三感慨之外,再沒聽到其他任何議論。最後一期刊出不久我正好遇見了王如一,這次有些意外的是,總願衝動在先品頭論足的他卻閉上了嘴巴。我故意把話題轉到這上邊,他立刻說:“哦嗬,聽說是寫季風和洋流的,不少地方涉及了徐福東渡,回頭一定拜讀——還是先讓我那口子讀吧,這娘兒們眼尖。”說完撇撇嘴,快步走開了。
經過一場辛苦漫長的勞作,紀及該好好休息一下了,誰知他卻陷入了新的痛苦。這是我未曾預料的——他歎氣,指著那本雜誌說:“看過了嗎?”我看的是打印稿,雜誌還未細翻。他撫『摸』著打開的紙頁,顫顫的十指像觸及一個新生嬰兒。“他們根本不在乎作者說什麼,我反複提醒甚至抗議,可直到最後還是刪除了這麼多文字!他們割掉的都是重要的部分啊!而且不加任何說明!奇怪的是,越是讓人心疼讓人愛惜的部分,就越是遭到閹割!我真不忍心打開它們,不敢再看……你對照一下打印稿就知道了,它給刪得慘不忍睹……”
也許是錯覺,我好像看到了這會兒的紀及眼中有淚花閃爍。當我再次注視時,才發現這雙眼睛是焦幹的。我在文稿發表前不止一次看過,若草草翻一下雜誌當然發現不了什麼。可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沮喪和憤怒——對這樣一部字字精敲細鑿的心血作,任何傷害都顯得殘忍……可我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輕飄了。
桌上同時擺放的還有一本簇新的繁體字書,那是與雜誌差不多同時麵世的海外單行本。“它沒有刪節。”紀及指指它,但情緒仍然不高。當然,對他來說關鍵還是雜誌的刊出,因為它不僅有廣泛的傳播範圍和影響力,更為切實的意義是所有學界同仁幾乎都要訂閱,這其實是一場期待已久的傾談與對話……“海外本印數極有限,沒有多少人能夠讀到……”
“那就早些出版它的簡體字本吧,這是最好的補救方法……”
紀及搖頭苦笑:“沒那麼簡單。沒有哪家出版社爽快答應這件事……”
“為什麼?”
他沒有吭聲。這有點奇怪。難道比海外本還難出嗎?我不信。
從紀及那兒離開,我一出門就給嚇蒙了!老天爺,隻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啊,天和地都變了,這隻是上午十點多鍾的時候,該是一天裏最明亮的辰光,可是上下渾渾的都變成了黃中泛黑的顏『色』,能見度隻有幾十米!一個不祥的詞兒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世界末日?前後左右一片昏黑,又沒有發生日食。沒有什麼顯著的聲音,如雷鳴電閃之類;但用心去聽,可以感到邈邈天幕之外正傳來撕裂般的響動,這聲響隻是隱隱的,卻讓人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我對眼前這一切毫無思想準備,不知道是宇宙中的什麼力量在發威,於猝不及防間遮蔽了天地……我回憶最初是怎樣的——踏上街頭,隻覺得尖尖的風夾著塵粒直灌到衣領裏,撲了麵臉;然後一抬頭,就是這樣的天象;有微微的風吼,低沉而強悍;再看地上,已經蒙了厚厚一層沙塵。這會兒仰臉,可以看見壓低的濁氣仍舊從一個方向往這兒移動……是的,我想到了,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會有沙塵襲來,它由更遠處,從一個大陸的縱深掠過半島,吹向海洋。
按照紀及的說法,公元前210年發生的東渡(逃離)事件,其船隊就是借助了一股季風——它比這個時間稍晚——跨越渤海海峽,沿海島鏈之弧進入西朝鮮灣,繼而穿過對馬海峽。然而對於這座遠離半島的內陸城市來說,這場季風卻越來越有些變味兒,它變成了上拄天下拄地的黑煞,讓這裏變成了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季節——這樣說毫不誇張,因為關於這場延續持久的猛烈的西風、它的可怕故事,近年來人們一口氣會說出很多。午夜裏一聽到尖厲的風聲,老城居民都在心裏念著:“來了!又來了!”一邊想著會有什麼倒黴事突然降臨:陣風會掀翻屋頂,擊碎窗戶;更不可思議的是伴隨邪風而來的黑幕,天地無光,沙塵蓋地,人們不敢上街不敢出門,許多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疾患:醫院會在一夜之間塞滿病人……大風十有八九要帶來瘟疫和不祥,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所以我一直以為季風之後的那一段日子,它與徐福逃離的時間相吻合,並非完全是因為海洋動力學的原因,它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單純,而是有著更為深層的奧秘:恐懼。當然,這樣的預測在紀及來說是荒誕不經的,他甚至不屑於瞥過去一眼。
馬光打來一個電話,催促我一定要早些到辦公室來。我頂著正在變大的、陣陣尖嘯的風急匆匆往前,冒著被迎麵撞來的汽車碾上的危險,踉踉蹌蹌奔走,眼裏不止一次吹進了沙塵,一路在想:他那裏一定有什麼重要事情吧。
進屋後婁萌還沒有到,看來他就是為了趕在婁萌前邊告訴我一點什麼。辦公室裏隻有我們兩人,馬光解著圍脖,罵著,把嘴裏的沙塵吐出來,從兜裏掏出一份複印材料。
“老寧,看看吧……有人出手可真快啊!”
我把複印材料攤開。原來這是一份文摘複印件,一段一段全都摘自紀及在海外發表的那部書稿,並且將國內報刊刪除的部分加以注明,形成了一個對照本。搞文摘的人顯然花了不少腦筋才把那些片斷選出來,而且做了一種奇怪的連綴和剪輯。這樣從頭讀下來,行文顯得有些刺目和怪異。“這、這是怎麼回事兒?”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
“聽說隻印了十幾份。科學院的正副頭兒每人一份,主要是送給上邊的要人。”
我心上一陣發冷:“什麼時候了!怎麼還這樣啊!這不是害人嗎?這讓人想起了……”
“我一點都不吃驚。大概是霍老不高興了——你說呢?”
我忍住了一聲不吭。我一瞬間想起了什麼。這當然指前一段所謂的誹謗霍老的“謠言”。我說:“如果霍老有胸懷的話,就該找紀及談談,這樣不就清楚了嗎?紀及認認真真準備那部傳記,對一些情況有不同看法,也屬於正常!霍老……總不至於吧?”
馬光的嘴唇翹起來:“你的心太好了。霍老可不會像你這樣想問題。”
一會兒傳來了腳步聲,馬光使個眼『色』,我趕緊把複印件收起來。婁萌踏進辦公室,滿頭都用大圍巾包了起來,摘掉圍巾,我立刻看出她的臉『色』不太好:她當然會更早地知道一切。
果真,還沒等我開口,婁萌就把皮包一扔說:“你的那個朋友真給我們家老於幹了一件大好事啊!”
“怎麼了?”我故意問。
“上邊已經讓老於去談話了,老於都緊張了。”
“不就是一部學術著作嗎?有人還編了內部文摘,真是無聊、可恥!”
她先是愣愣地看我,後來又端著杯子出神:“他啊……竟在海外出版了刪節的那些部分!這就不是學術問題了……”
“那是同時出版的,並非故意加上了刪節部分——而刪節才是錯誤的……”
婁萌伸出一根手指:“先別這麼說。事情一涉及到海外就複雜了……你等著看吧,這事不會就這麼了結的,上邊——聽說呂南老去南方參加一個會議,閑下來翻過這本書,有話呢。”
“呂南老”三個字讓我驚了一下。我愣愣地看著她。都知道那是個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會這麼快見到書?
“我真後悔沒跟你們講清楚……”婁萌的聲音低下來。
“呂南老……”我自語著,還在琢磨。
“如果原稿先交給東部城市,他們會報送有關部門,然後再……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前審查?這太過分了吧?”
“因為這不是一般的個人選題,而是領導交辦的一個重大文化項目——區別就在這裏,再說本來就有許多人盯著……”
老天,如果她一開始就這樣講,我和紀及都不會應承下來的。現在真後悔沒有將它和那個傳記一起推掉。算我們倒黴。
馬光一直盯著窗外搖動的樹梢,這會兒轉過臉吐吐舌頭:“以後咱編刊物也要謹小慎微了。”
婁萌轉臉看他,有了一絲笑容:“真要謹小慎微倒也好了,你們這些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們的膽子比我們這一代人不知要大多少。”
我想說咱們是同一代人。而我與紀及的年齡差距更大。奇怪的是婁萌很自覺地把自己和丈夫於節,甚至是霍老他們劃成了“一代”,而我這個年屆四十的人卻要和她女兒於甜劃成一代。當然了,馬光也屬於她女兒這一代。這種劃分究竟是荒唐可笑,還是依據了某種更科學的心理指標?
下班出門,夾雜著塵粒的西風更大了。天『色』黑中竟透著紫,就像黑夜,卻沒有一絲星光。我裹緊了衣服去找紀及。進門後正遇到顧所長,老先生氣呼呼地說著:“這太卑劣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這一套……”
我告訴了婁萌與我的談話。顧說:“剛才我們正說這事。看來有人早就動手了,他們行動得可真快。有人就是習慣於搞這一套,輕車熟路!”
二
我在想婁萌和馬光的話——從他們的口氣中可知,此事一定與那個霍老有關。我想到了一位大學者——以前怎麼就忘了這位老人?他就是秦茗已——在一些重要問題上,霍老也要讓他三分。霍老在很多場合講話就常常說“秦老”如何如何。有人說每逢節假日,一些領導還要去專程看望老人呢。他如今各種社會活動都不參加了,但崇高威望仍然有增無減。這會兒我想,盡管不必太在意這場“季風”,但何必讓紀及承受這份壓力呢?我們也許應該去拜望這位老先生。文化界都知道,他過去曾受過很多折磨,但從未彎腰屈膝,稱得上一條錚錚鐵漢。在這座城市裏,他是良知和信譽的化身。我們有時甚至覺得,對這座城市的知識分子而言,秦茗已隻要活著,就是一種安慰。在任何時候,隻要提到這座城市,許多人會將秦老引以為榮。然而現在一般人隻是崇敬有加,很少去打擾他了。大家隻在一年裏最適當的時候、或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往他那個小四合院裏踏進一步——還離小院老遠呢,當看見那棵白玉蘭花樹的梢頭時,一種崇敬之情就油然升起——輕輕叩門,他那個年齡很大的未婚女兒就會出來開門。她把客人無聲無響地引進秦老的臥室兼書房去。有人進去,秦老會摘下眼鏡看一眼,那慈祥的目光就使人安靜,使人激動……
我這會兒想著秦老,說:“紀及,必要的時候,我們真的可以去找一個人——秦茗已老先生!有一年,我被人帶去老先生那兒一次……”
紀及抬起頭,眼睛閃亮:“秦老!那時在學校讀過他多少書啊,現在同住一座城市,反而沒有勇氣去拜訪先生……”
“你真該早一些去認識一下秦老,那是一個‘文品人品並重’的老人。我們見了他即便什麼都不講、隻看一眼也好啊。平時老人寂寞自得,很少到熱鬧地方去。一種真正的學人『性』格。”我語氣裏不知不覺有些衝動。
顧侃靈『插』話:“老寧說得不錯。秦茗已在這座城市裏沒有第二個人可比,憑他在學界的信譽,就連那些輕浮之輩也不敢在公開場合說一個‘不’字。那個‘霍老’還口口聲聲說是先生的學生,他算什麼‘學生’!我老顧還不敢這樣說呢。前些年我還求了秦老一幅字呢,猜猜寫了什麼?”
他看了看我們,點點下巴:“‘學也無涯’!”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王如一。他一進門兩眼尖亮四下『亂』睃,然後就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衣服內層裏『摸』出了那份複印件,拍打著上麵的灰塵:“我『操』,這麼大的風!”
我們都沒有做聲。
王如一晃動著那個滿是皺紋的額頭看看幾個人,細聲細氣:“怪事,怎麼這麼快就搞出了一份‘內部材料’?”說著一轉眼盯住了紀及,“我老婆看了!她說你寫季風和洋流的那些章節絕了……這才是古航海研究啊!夫複何言!徐福他老人家如果不是這個月份裏出海,我就倒著頭走一個來回……”
顧侃靈不理這個話茬,問了一句:“你知道是誰搞的?”
王如一連連搖頭:“講不好。是那些行政人員搞的?”
顧侃靈搖頭:“那些人搞不了。你看,有些話銜接得很刁鑽,猛一看還以為原稿就是這樣。非常險惡呢。我覺得這肯定是行家裏手,辦這種事還多少需要一點文字功底。”
王如一說:“我講不好。我不知道誰能做這個。如此卑鄙,然而……”停了一會兒又轉向紀及,“該跟於院長好好談一次了……”
紀及蒼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王如一吭吭幾聲,湊近了我小聲說:“趕空兒看看我的詞典吧!現在除了補充詞條,主要就是建索引——三種索引方式呢……”
三
時間有點晚了。我從紀及的目光中感到他需要我待在這裏。當王如一最後一個出門時,我就告訴了婁萌傳達的信息——“呂南老翻過了這本書,說了三個字:‘『亂』彈琴’……”
紀及看看天『色』,聽著嗚嗚的風聲,說:“我們真該去一趟了。”
“去於節那裏?”
“不,去看秦茗已老先生……”
我點點頭。時間有點晚了。可紀及一直看著窗外。我看出他這會兒有點激動。他平時很少這樣。我就說:“那好吧,好在他離這兒不遠。”
一路上風急一陣緩一陣,時不時把路麵上的髒東西吹起來。我說:“這是這座城市最讓人討厭的季節,它大約要持續幾天……”紀及仰頭看了看,沒有說話。往常星星會疏疏地掛上天空,可這會兒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渾茫之中……前邊是大屋頂平房區,樹木也多起來。我們似乎遠遠地就可以聞到那個小院裏透出的花香。一種深沉的香氣。
秦茗已平常足不出戶,可是盛名就像院裏的花香一樣,傳播到很遠很遠。
我們在小院圍牆外麵停住了腳步。就在伸手去按門鈴那一刻,我有點猶豫了:真到了非打擾老人不可的時候嗎?我們需要求助於老人嗎?正這樣想時,紀及伸出食指按了一下門鈴。
響起了腳步聲。門打開了,秦老的女兒站在麵前。她先是看到了紀及,接著目光轉向了我。
從她的神『色』裏我知道秦老沒有休息,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裏。
小院用紅磚鋪了窄窄的甬路,所有『露』出泥土處幾乎都栽了花草。到處落下一些樹葉,這兒全是很老的樹木……最東邊一間平房亮著燈,柔和的燈光從窗戶上反『射』出來,讓人感到暖煦煦的。整個小院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隻黑白花貓從一個小夾道裏跑出,看了看我們,炫耀地飛躥到院子中間的那棵大槐樹上。
“爸爸,來客人了。”我聽到女兒輕輕通報一聲。
這時我們已經走近他的書房門口。我輕輕叫了一聲:“秦老。”
女兒讓我們進去。小心翼翼轉過一道屏風……麵前的秦茗已滿頭白發,消瘦,個子偏高。他反應有點遲鈍,這時候拐在書桌上的左手抬起,那是他辨認來客時慣有的一個動作。他好像就靠這抬起的左手,靠它的觸覺來感知周邊的事物。我知道他的眼睛要好長時間才能看清來人。他這樣“哦哦”應答,一邊客氣地讓我們進屋,一邊仍在辨認。我告訴他自己是誰,再向他介紹領來的客人。我覺得這次造訪有點唐突,不過沒有後悔。
秦老終於認出我來了,神情立刻放鬆了一些。他讓我們兩人坐在一邊的沙發上,自己仍然坐在那個寬大的藤椅上。我們向秦老問安,照例問了一遍飲食起居,秦老一一回答。不過我們談話的時候,才發覺秦老不像看上去那麼老邁。他雖然快要九十歲了,可思維依然活躍。他的目光也還靈活,整個的舉止動作都不像如此高齡的老人。他走起路來兩腿還算結實有力,可見肌肉並沒有萎縮。我想這可能與他早年那段遭遇有關。他曾經一連多年做體力勞動。秦老講起那一段曆史的時候曾經揶揄說:
“那是一段難得的經曆,是一段重要的健康投資。如果我們隻為了鍛煉身體,能夠堅持整整幾年嗎?恐怕不會的。也隻有那種強製的狀態下,我們這些室內動物才會拚上一股勁兒花上幾年。這些年,我的神經也算給調整過來了。”
眼前的秦老真的十分健康。
這時候他女兒為我們端來兩杯水。秦老指著水:“淡茶,怕你們喝不慣咖啡。”說著轉問紀及:“小紀同誌,願意喝茶嗎?”
小紀站起來,彬彬有禮:“秦老,可以。”
秦老微笑著,看我們端茶。
時間已經不早了,怎麼開始這一場談話呢?我想還是開門見山的好。於是我說起了朋友最近的事情——被刪節的《海客談瀛洲》以及……
紀及雙手呈上了那本題有“請秦先生指正”的繁體字本。
秦老“哦哦”應答,取過桌上的眼鏡看書。他的食指按住了標題,一個字一個字讀了一遍,摘下眼鏡。
“好的,不過我的眼睛不中用了,這個字體很小,我要花一段時間哩。”
紀及說:“秦老,那太感謝您了。我真有點不好意思……我在學校時讀過您許多著作,那時我就想……”
秦老微笑著,點頭。
我告訴秦老,這本著作是紀及完成的一項重要選題,是曆經多年的一本心血作。我這樣說時紀及一個勁兒製止,可我還是堅持說完:“可就是這麼一本書,竟招來了那麼多可怕的幹預……”
“都有哪些幹預呢?”秦老問。
我告訴他出現了內部文摘的事——我鼓了鼓勇氣,提到了霍老:“霍老不喜歡這本書,但他這樣做不僅僅是針對這本書的,而是——怎麼講呢?”我看看紀及。我想說關於給霍聞海寫傳記前前後後的那些不愉快、那些奇怪的周折。可紀及的目光把我阻止了。我這才想到:真的沒有什麼根據可以這樣指責霍聞海,也找不出二者之間的因果關係。可是我卻固執地認為此事一定與他有關。算了,我還是忍住,沒再說下去。
秦老重新戴上了眼鏡,瞥了幾眼書說:“霍老對你們講過他的意見嗎?”
紀及說話有點喘息:“沒有。大家很難見到他。”
“噢,”秦老輕輕咳著,“聞海同誌我是了解的,他是一個嚴謹的同誌,不會做出格的事情。他也許太忙了,你們要主動一點。有什麼想法,可以給老前輩談談嘛……”
他說到這裏瞥了一眼屋角的小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們這才發現小桌上麵放了一部黑『色』電話。我的心上一動。我想如果秦茗已先生能夠抓起電話,隻需要一分鍾的時間就可以跟那個人接通。他的一句話等於我們多少呀!可我們不能期望老人現在就抓起電話。他大概還需要把書讀過吧。我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
秦茗已看著紀及,用緩緩的語氣說道:“學術上可以各抒己見,要知道真正做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何其艱難,但惟此才有意義。要堅持真理,在學術問題上談不到什麼妥協:既要固執己見,又要善於吸取。在這方麵受到啟示是有益的。但這並不等於隨便更改自己的探索,改變業已證明的判斷。在科學的道路上是沒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
紀及這時候已經從沙發上站起,嘴角顫抖,但沒有說出什麼。
秦老瘦瘦的左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坐下。
老人說下去:“我們年輕的時候,條件與今天沒法比呢。那個時候科學家是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進行研究的。國難當頭,萬馬齊喑,我們這些知識分子沒什麼作為可言。沒有經費,沒有起碼的條件,我們不得不自費印刷自己的著作。三兩個學者湊到一塊兒,就是一個研討會了。今天條件有多麼好,有科學院,有組織嘛,有上級領導。我覺得你們這一代真遇上了大好時光……”
秦老的話緩慢而又沉重。我知道這都是他的心裏話。不過我還是想把一些重要環節告訴老人,也許這是遺漏不得的。我說:“秦老,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
“關於這部著作,呂南老好像說過一句話……”
“噢?”秦老第一次這麼專注,身子探向前麵,目光直直地看著我。
“他說過一句話,也許會有一定影響。可是我們相信,呂南老很忙,他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把整本書看完,而且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書才剛剛出來……”
秦老一聲不吭地聽下去。
“呂南老是在南方一個會議上講的,好像說了三個字……”
老人盯住我:“他到底講了什麼?”
“呂南老好像隻說了三個字……”
“三個什麼字?”
“‘『亂』彈琴’……”
秦茗已往前探出的身子一下靠在了藤椅上。他再也沒有講話。我看著秦老。老人像睡著了一樣,頭仰靠在藤椅後背上,一聲不吭。
老人一動不動,大概真的睡著了。老人疲勞了。我們站起來,但不知怎樣向老人告別。
他聽到了聲音,重新坐直了身子,睜開眼,點點頭站起來。他好像突然衰老了許多歲,腰弓得那麼厲害,伸手到一邊去找什麼。
紀及趕緊從旁邊取過拐杖遞去。
老人拄著拐杖把我們送過甬道。在那棵高大的玉蘭花樹下,老人站住了。
我們回身望著他。
往回走的路上,我們兩人一聲未吭。
我們向交通車停車點走去。好大的風啊,站在路牌下,可以聽到風在樹梢和樓頂上尖叫,聽到沙塵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天上沒有一絲光亮,但能夠感受又濃又沉的黑『色』、某種質地堅硬而又混濁的什麼,正由西向東緩緩移動。所有的夜鳥都收聲斂口,行人捂緊嘴巴,連車輛都不敢鳴笛……
《恥辱的印記》
一
在辦公室,婁萌突然問起了我去東部出差的事,催促說:“你的假期早到了,為什麼還不走?”
難得她這麼關心我。不過我後來一想,又覺得她好像有點過於急切了。她希望我快些出發?是的,她或許想讓我早一點離開,別在這個節骨眼上與紀及攪在一塊兒。
我回答她:“放心吧,我會和紀及一起離開這座城市,我們要一起上路。”
“要休假就早點走吧,回來還有好多事情。這時候雜誌社裏反正有馬光頂著。”
“請放心吧。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也沒有什麼……”
“『亂』彈琴!”
許多天了,婁萌下決心在辦公室裏不談科學院的事情,特別不去觸及“紀及”兩個字。她的臉『色』比過去嚴肅多了。本來她是一個爽朗的人,不像一個令人畏懼的領導,而始終是我們的一個同事,一個溫和的大姐。隻可惜,最近這種感覺沒有了。在這種氣氛下,大家說起話來有點期期艾艾。大家不停地喝茶,把吸到嘴裏的茶葉吐掉,有時直盯盯地從杯沿上望著她。隻有馬光依舊輕鬆,有時還吹吹口哨,偶爾瞥婁萌一眼。
婁萌嗬斥他:“上班時間,吹什麼口哨!”
馬光伸了伸舌頭,沒說什麼。
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小打字員也在看雜誌上的《海客談瀛洲》,竟然看得津津有味。她怎麼可能把這樣的著作看下去,這倒怪了。肯定是馬光講了什麼,她的好奇心給撩撥起來了。我問她:“有意思嗎?”
“怎麼沒意思?你們覺得有意思,我就覺得有意思!”
婁萌有一天也發現了小打字員在看這份雜誌,就問她從哪裏弄來的?小打字員吞吞吐吐,後來隻得承認是馬光給的。婁萌立刻找到馬光:“你怎麼在編輯部裏傳遞這樣的雜誌?”
“公開出版物,有什麼不可以?”
“上班時間,你總不能領頭看閑?”
“現在連領導都在學習這本雜誌呢!”
“你胡扯!”
“你不信就回家問問老於。這麼重要的文件,學術界的大事,我們怎麼可以不聞不問呢?”
婁萌歎了一口氣。都知道她拿馬光沒辦法。馬光在這裏從來都是一個特殊人物。婁萌到雜誌社裏工作之後,馬光變得更加懶洋洋的了,幾乎沒人可以管束他。部主任從來就不管馬光,現在馬光完全是一個自由人了。他不遵守上下班時間,可以隨便到外地出差,而且還享有真正的“言論自由”。有時候他會說一些很離奇的話,可以罵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別人嚇得伸舌頭時,婁萌才不得不責備幾句,他就說:“大人不見小人怪。”
馬光近來有發不完的牢『騷』,這些牢『騷』多少都與婁萌有關。有一次他們在走廊拐彎處說話,我不幸聽到了幾句。婁萌說:“你就這麼壞吧!”馬光說:“『毛』病!”“你就這麼壞吧!”“真是『毛』病!”
接著是一陣嘁嘁喳喳。
當我走過去時,他們立刻刹住了話頭。
馬光的眼鏡閃著亮光。他的眼鏡腿很長,整個眼鏡擱在鼻梁的末端,讓人想起一副長柄放大鏡。婁萌有時高興起來,就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馬光的腦門上,像管教孩子似的用力一擰,嗬斥幾句。
馬光或許真的可愛。工間休息時他伸個懶腰,故意模仿一些蹩腳的詩歌朗誦者,把手揚起來,朝上方用力伸出,喊著:“啊,青春多麼美好……”再不就是:“啊,女郎!女郎!我的女郎……”
他還會作一些精致小詩。但我知道這並不認真。一個貝殼,一棵君子蘭,甚至是一隻茶缸,他都能從中揭示出某種哲理和詩境。他不停地把這些精致小詩送給婁萌看,引起她的陣陣好奇,讓其讚歎不止。那是由衷的讚歎。她說要把這些小詩拿給老於,讓老於練書法用——都知道她家老於是一個書法『迷』,那是受霍老的影響。
馬光背後笑著告訴我,說因為霍老的書法參加了一個什麼“五老展”,還得了一個大獎,從那之後於節也就加快了訓練步伐。我也知道這事兒,因為我的嶽父就是“五老”之一。馬光對婁萌說:“你們家老於頂多再有一年就會擠進‘六老’。一個響當當的書法家,緊步霍老後塵。”
婁萌聽了倒不怎麼惱怒,笑『吟』『吟』看著馬光:“你真是個長不大的壞孩子!”
辦公室裏的人談論起於節,都是一片讚揚。大家沒有一個不認為他是霍老最好的接班人,也許再有不久就是對方那樣的位置了,接下去照例又會有一連串的頭銜。總之霍老的衣缽一定會傳給他。
這些議論中常常蘊含著其他一些成分,婁萌不是一點聽不出來,而是從不計較。她隻是謙恭地談著霍老:“人家身體很好呢,盡管年紀那麼大了,可身體比四五十歲的人還要結實。”
馬光說:“這不可能吧?他走路已經拄拐杖了!”
“噢,那不過是一種裝飾罷了。”
我也相信那個霍老根本就用不著拖拉著一根拐杖。
婁萌說:“他是那一茬人中最會養生的,正經有些辦法。他想擁有自己的‘二度青春’。”
這句話讓大家一愣,接著都笑了。
婁萌很認真:“真的,你們不知道,他練功、吃長生不老丸,還讓肖妮娜每天給他按摩。”
“‘肖妮娜’?”大家抬起眼睛,“什麼工夫又出來個‘肖妮娜’?”
馬光揭開謎底:“不知道?‘小賤人’跟了霍老以後,霍老嫌她的名字太土氣,就給改成了‘肖妮娜’,平常在家裏隻說‘妮娜過來一下’,‘妮娜,我給你介紹一下客人’,‘妮娜快下班了’……多來勁兒!”
大家一陣哄笑。
事後婁萌把我叫到一邊說:“你不要在馬光跟前議論‘小賤人’什麼的。”
“是他領頭這樣喊的……”
“你不要太幼稚了。他很早以前跟那個‘肖妮娜’來往很密切呢。”
“有這樣的事?”
“他們一直不錯,還正經談過一段呢。有人在馬路邊上見過他們相挨著站。”
我想起了她和馬光那一幕,知道了什麼才叫“相挨著站”。有趣極了。